學達書庫 > 盧梭 > 新愛洛伊絲 | 上頁 下頁
七五


  我首先試探他的精神狀態。我發現他舉止穩重,說話很有條理,有用理智來控制感情的樣子。我心裡自言自語地說:謝天謝地,我們這位哲學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現在就看他是否真經得起考驗了。雖然按一般的做法是:應當一點一點地逐漸透露不好的消息,但由於我深知他的想像力非常活躍,抓到一句話就會刨根兒問到底,因此我決定採取相反的做法:一開始就使他心情沉重,十分不安,然後才安慰他;用不著使他的痛苦一點一點地增加,索性一開始就讓他全盤瞭解事情的經過。我兩眼直盯著他,用很凝重的聲調對他說:「我的朋友,你是否知道一個心靈堅強的人的勇氣和忍受力是有限度的?你是否相信:要割斷和自己心愛的人的關係,是需要有非同尋常的毅力的?」他立刻像瘋魔似地站了起來,雙手抱拳猛擊自己的額頭,並大聲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朱莉已經死了!朱莉已經死了!」他重複說這兩句話的聲音使我戰慄。接著,他又說道:「我從你拐彎抹角的話和枉費心機的安排就可看出,你這樣做的目的,只不過是讓我死得更慢一點和更慘一點罷了。」

  儘管我被他突然激動的樣子嚇了一跳,但我馬上就猜出了他為什麼有這種表現的原因。我認為,這首先是因為你生病的消息,以及愛德華紳士對他談的那些大道理、今天上午的約會和我躲躲閃閃地回答他提出的問題,所有這些,使他受了一場虛驚。我滿可以借此機會使他多痛苦一陣,但我沒有那樣狠心。他所愛的人已死的消息使他感到那麼害怕,所以必須用一些好消息來沖淡它。因此,我趕快對他說:「也許你再也見不到她了;不過,她還活著,而且仍然愛你。唉!如果朱莉已經死了,我克萊爾幹嗎還要對你說這番話呢?你要感謝上天,上天沒有使你那位不幸的人遭受連你也難以忍受的災禍。」這時,他顯得非常吃驚,非常激動,而且露出神情迷惘的樣子。我把他重新按坐在椅子上,然後有條不紊地把應當告訴他的事情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他。我極力稱讚愛德華紳士的做法,以便使他誠摯的心裡可以產生一些能減輕他的痛苦的高興心情,對他的朋友表示感激。

  我對他說:「親愛的朋友,目前的情況是:朱莉已經到了深淵的邊緣,她即將受到人們的羞辱和親友的憤恨,受到一個大發雷霆的父親的粗暴對待和她自己的絕望心情的折磨。危險在不斷地增加:不是她的父親就是她自己,即將用匕首刺她的心,刀已出鞘,只差一步就刺進去了。只有一個辦法能防止這慘痛的事情的發生,而這個辦法能否實行,完全取決於你一個人。你的情人的生命在你的手裡。既然她父親已經不允許她見你,你是果斷地離開她,從而挽救她,還是使她因你而死去,並蒙受駡名,這要由你決定。她為你盡了努力之後,現在要看你是如何為她盡你的心了。她因受盡了苦,已病倒了,這難道還不令人吃驚嗎?你對她的生命既感到憂慮,如何處理此事,就要看你怎麼辦了。」

  他靜靜地聽我講,沒有打斷我的話。他很快就明白了我話中的含意;立刻,他剛才那種激動的舉動、怒氣衝衝的目光和恐懼而急躁不安的樣子,都通通沒有了。他臉上出現了憂鬱、悲傷和茫然若失的表情;他呆滯的目光和發愣的面容表明他內心十分沮喪,他有氣無力地回答我說:「必須走!(他說這句話的聲音,在別人聽起來還以為是很平靜的。)那我就走吧。我該死了嗎?」「不該,當然不該。」我馬上回答他,「你要為了那個愛你的人活著。難道你忘記了她的生命是掌握在你手裡嗎?」他馬上接著我的話說;「那我就不應該離開她;她早就該而且現在更應該和我一起逃走。」我假裝沒有聽見他最後這兩句話,我儘量用一些他迄今尚未看到的美好希望使他的頭腦恢復清醒。正在這時,昂茲回來了,給我帶來了好的消息。他聽到消息很高興,叫喊道;「她還活著,希望她活得很快樂……如果可以的話,我只希望最後向她說一句道別的話……然後我就走。」我對他說:「你不知道她的父親不允許她見你嗎?唉!你們已經道過別,已經分離了。你離開她愈遠,你心中愈沒有那麼難過;你至少因使她獲得了安全而感到高興。你今天就趕快走,此刻就走。既然要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就不能做得太晚;要當心,不要在你為她做出了許多犧牲之後,最後還是沒有保住她的生命。」「什麼!」他帶著幾分生氣的樣子對我說,「我不再見她一面就走!喔,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不行,不行!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兩人一起死。我深深知道,對她來說,和我一起死並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要再見她一面才走,我要把我的心和我的生命奉獻在她的面前。」要我對他講明他這樣做是多麼荒唐並將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這並不難。然而,他不斷用愈來愈痛苦的聲音說:「什麼!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句話,表明他至少是希望能在將來得到安慰。因此,我對他說:「你為什麼要把你的不幸想像得比實際的情況嚴重呢?你為什麼要拋棄連朱莉本人也沒有拋棄的希望呢?如果她認為你這一走就是永別的話,她能讓你這樣離開她嗎?不,我的朋友,你應當瞭解她的心,你應當知道她是多麼地寧要愛情而不要她的生命。我擔心,我很擔心(我對你實說,我重複了這幾個字)她將把愛情看得重於一切。因此,你要相信:她既然答應活著,她就抱有希望;你要相信:她出於謹慎而採取的做法,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她,而實際上是為了你。她對你和對她本人,都要表現出自尊自重的樣子。」接著,我把你最近這封信拿出來,向他表明你這位以為再也得不到愛情的癡心女子所抱的美好希望。我用你信中熱情的話喚起他心中強烈的感情。你信中短短的幾句話,好像在他潰爛的傷口上敷上了一層有效的藥膏。我發現他的眼睛又有了柔和的目光,而且湧出了淚水。我發現:溫柔的情誼逐漸填補了失望的心。你信中最後那句出自內心的話:「只要我們兩人分離而不在一起,我們活著的時間就不會長。」是如此地打動了他的心,使他竟淚流滿面,放聲大哭。「不,不,我親愛的朱莉,」他一邊吻你的信,一邊大聲說道,「只要我們兩人分離而不在一起,我們活著的時間就不會長;上天將使我們的命運在地上聯繫在一起,將來還要把我們的心同葬在一個墳塋。」

  我希望他具有的,正是這種心情。不過,他臉色陰沉的憂鬱樣子使我感到不安,我不能讓他帶著這樣的精神狀態而去。但是,當我看見他傷心地啼哭,並用溫柔的聲音叫你的名字時,我就不擔心他會尋短見了,因為,只要沒有完全絕望,他心中就會產生溫情。這時候,他心情激動地提出了一個我事先沒有料到的意見。他對我談到他擔心你將遇到的事情,並以堅決的口氣說,他寧願死一千次,也不願意丟下你不管,不能讓你去遭受可能遇到的種種危險。你遭遇的事情,我對他一字未提;我只是簡簡單單地對他說你的期待也已落空,已經沒有什麼希望了。「這樣說來,」他一邊歎息一邊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將無幸福可言,它已經像一個不可能成為事實的夢那樣消失了。」

  現在我只剩下你讓我辦的最後一部分事情沒有辦了。我不相信在你們經歷過一段時間的親密關係之後,就不需要在這方面做什麼準備了,就沒有秘密可言了。即使在這件小事情上再次出現我們談話過程中發生的爭吵,我也不回避,和他再爭執幾句也不要緊。我責備他在料理他的個人生活方面太粗心。我對他說,你很久以前就看出他不像從前那樣注意自己的生活了;我轉告他;在情況沒有好轉以前,你命令他為了你要好好地保重他自己,要更好地料理他的飲食起居,要他把我代表你交給他的增添的東西都帶走。對於我的這個建議,他表現得既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感覺,也不顯得十分重視。他只是簡簡單單地對我說;你完全知道,凡是你給他的東西,他沒有一樣不是高高興興地接受的。不過,他說你這樣操心是多餘的,說他最近在格蘭森賣了一座小房子(他祖上留下的一份薄薄的家業)①,得到的錢,比他這一輩子所有的錢都多。他接著還補充說:「何況我還有手藝,到處都可靠我的本事吃飯。我發揮我的專長,還可從中得到樂趣,醫治我的創傷。我早已經注意到朱莉的多餘的錢是留來做什麼用的:是專門留給寡婦和孤兒用的;從人道主義來說,我是一個銅子也不能用的。」我對他回顧了他以前遊歷瓦勒的經過,並談到了你的信和你明確的命令。出於同樣的理由……「同樣的理由!」他以氣憤的聲音打斷我的話說:「不要她的東西,你們就懲罰我,不讓我再見到她。只要她讓我留下,我就接受她的東西。既然我服從了她的命令,她為什麼還要懲罰我呢?倘若我拒絕的話,她豈不還要更嚴厲地對待我嗎?……」接著,他用急促的聲調說道:「同樣的理由!我們的結合才剛剛開始,馬上就要結束了;也許我將和她永遠離別了,她和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聯繫了,我和她從此將互不相干了。」他說最後這句話時,心情是那麼的激動,以致當我看見他又將重新陷入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他擺脫的狀態時,我簡直嚇得發抖。我假裝好笑的樣子對他說;「你真是個小孩子,你還需要有一個監護人,讓我來當你的監護人。我願意承擔這個任務;為了把我們共同的事情辦好,你就應當經常讓我瞭解你的詳細情況。」我想用在我們之間經常通信的辦法來轉移他的苦惱的心情。這個心地單純的人真是巴不得能和你周圍的人取得密切聯繫,因此輕易就中了我的圈套,採納了我的意見。接著,我們商定了我們通信的地址;由於他非常樂意接受這個辦法,所以我又詳細講了這個辦法的細節,一直講到多爾貝先生來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們的談話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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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我知道這個後來說自己還不到二十四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情人尚未成人(當時在瑞士,男子要年滿二十五周歲才算成人。——譯者)就把一座房子賣掉時,我心中有些不安、在他們的信中有許許多多這種荒唐事,因此我就不再一一指出,只在這裡說明一下就夠了。——作者注

  你的朋友馬上就明白了我們的安排;他立即提出要給你寫一封信。我沒有答應他。我認為,過度的溫情將軟化他的心;只要他一拿起筆寫信,就沒有辦法叫他啟程了。我對他說:「要是耽擱了時間的話,那是很危險的。你要立刻動身,趕到第一站,到了那裡,你可以從從容容地想給她寫什麼就寫什麼。」說完,我一邊向多爾貝先生示意,一邊向你的朋友走去;我心中非常難過;我把我的臉貼近他的臉,以便看不見他的表情;眼淚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周圍的情景,我的頭開始發暈。我的任務到此就結束了。

  一會兒以後,我聽見他們急步走出門去,我也走出去站在臺階上目送他們。只差一步路,我痛苦的心就到了不能忍受的程度了。我看見這個已頭腦不清的人撲通一聲跪下去,不斷親吻臺階,多爾貝先生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撲在冰冷的石頭臺階上抽泣的身子拽起來。

  幾分鐘以後,多爾貝先生也走回屋裡,手裡拿著手絹擦他的眼淚。「好了,」他對我說,「他們已經走了。」在到達他的住處時,你的朋友發現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愛德華紳士在那裡等他。愛德華一見到他,就向他跑過去,緊緊地抱著他說:「來,不幸的人!」他以動人的聲音對你的朋友說,「把你內心的痛苦向我這顆愛你的心訴說;你將發現,你在這個世界上並未把所有一切都失去,因為你還有我這樣一個朋友。」接著,他用有力的胳臂把你的朋友扶上馬車;他們緊緊地互相依偎,命令馬車立即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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