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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人間的一切都處在不斷的流動之中。沒有一樣東西保持恒常的、確定的形式,而我們的感受既跟外界事物相關,必然也隨之流動變化。我們的感受不是走在我們前面,就是落在我們後面,它或是回顧已不復存在的過去,或是瞻望常盼而不來的未來;在我們的感受之中毫不存在我們的心可以寄託的牢固的東西。因此,人間只有易逝的樂趣,至於持久的幸福,我懷疑這世上是否曾存在過。在我們最強烈的歡樂之中,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我們的心可以真正對我們說:「我願這時刻永遠延續下去。」當我們的心忐忑不安、空虛無依,時而患得、時而患失時,這樣一種遊移不定的心境,怎能叫做幸福?

  假如有這樣一種境界,心靈無需瞻前顧後,就能找到它可以寄託,可以凝聚它全部力量的牢固的基礎,時間對它來說已不起作用,現在這一時刻可以永遠持續下去,既不顯示出它的綿延,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跡;心中既無匱乏之感也無享受之感,既不覺苦也不覺樂,既無所求也無所懼,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時單憑這個感覺就足以充實我們的心靈:只要這種境界持續下去,處於這種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稱為幸福,而這不是一種人們從生活樂趣中取得的不完全的、可憐的、相對的幸福,而是一種在心靈中不會留下空虛之感的充分的、完全的、圓滿的幸福。這就是我在聖皮埃爾島上,或是躺在隨波漂流的船上,或是坐在波濤洶湧的比埃納湖畔,或者站在流水潺潺的溪流邊獨自遐想時所常處的境界。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們是從哪裡得到樂趣的呢?不是從任何身外之物,而僅僅是從我們自己,僅僅是從我們自身的存在獲得的;只要這種境界持續下去,我們就和上帝一樣能夠自足。排除了任何其他感受的自身存在的感覺,它本身就是一種彌足珍貴的滿足與安寧的感覺,只要有了這種感覺,任何人如果還能擺脫不斷來分我們的心、擾亂我們溫馨之感的塵世的肉欲,那就更能感到生活的可貴和甜蜜了。但大多數人為連續不斷的激情所擾,很少能經歷這種境界,同時由於僅僅在難得的片刻之間不完全地領略了這種境界,對它也只留下一種模糊不清的概念,難以感到它的魅力。在當前這樣的秩序下,對社會生活日益增長的需求要求他們去履行社會職責,如果他們全都去渴求那種醇美的心醉神迷的境界,而對社會生活產生厭倦,這甚至還不是件好事。但是一個被排除於人類社會之外的不幸者,他在人間已不可能再對別人或自己做出什麼有益之事,那就可在這種境界中去覓得對失去的人間幸福的補償,而這是命運和任何人都無法奪走的。

  不錯,這種補償並不是所有的人,也不是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感受的。要做到這一點,心必須靜,沒有任何激情來擾亂它的安寧。必須有感受者的心情和周圍事物的相互烘托。既不是絕對的平靜,也不能有過分的激動,而是一種均勻的、溫和的,既沒有衝動、也沒有間歇的運動。沒有運動,生命就陷於麻木狀態。運動如果不均勻或過分強烈,它就會激起我們的狂熱;如果它使我們想起周圍的事物,那就會破壞遐想的魅力,打斷我們內心的省察,把我們重新置於命運和別人的軛下,而去念及自己的苦難。絕對的安靜則導致哀傷,向我們展現死亡的形象。因此,有必要向歡快的想像力求助,而對天賦有這種想像力的人來說,它是會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腦際的。那種並非來自外界的運動產生於我們自己的內心。不錯,當有輕快甜蜜的思想前來輕輕掠過心靈的表面而不去攪動它的深處時,心中的寧靜固然不是那麼完全,然而卻是十分可喜的。只要有相當的這樣的思想,我們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痛苦而只記得我們自己。只要我們能夠安安靜靜,這樣的遐想無論在何處都能進行;我時常想,如果在巴士底獄,甚至在見不到任何東西的單人牢房裡,我都可以愉快地進行這樣的遐想。

  然而必須承認,在一個跟世界其餘部分天然隔絕的豐沃而孤寂的小島上進行這種遐想卻要好得多,愉快得多;在那裡,到處都呈現出歡快的景象,沒有任何東西勾起我辛酸的回憶,屈指可數的居民雖然還沒有使我樂於與之朝夕相處,卻都和藹可親,溫和體貼;在那裡,我終於能毫無阻礙,毫無牽掛地整日從事合我口味的工作,或者置身於最慵懶的閒逸之中。對一個懂得如何在最令人掃興的事物中浸沉在愉快的幻想裡的遐想者來說,能借助感官對現實事物的感受而縱橫馳騁於幻想之間,這樣的機會當然是美好的。當我從長時間的甘美的遐想中回到現實中來時,眼看周圍是一片蒼翠,有花有鳥;縱目遠眺,在廣闊無垠的清澈見底的水面周圍是富有浪漫色彩的湖岸,這時我以為這些可愛的景色也都是出之於我的想像;等到我逐漸恢復自我意識,恢復對周遭事物的意識時,我連想像與現實之間的界限也確定不了了:兩者都同樣有助於使我感到我在這美妙的逗留期間所過的沉思與孤寂的生活是何等可貴。這樣的生活現在為何還不重現?我為什麼不能到這親愛的島上去度過我的餘年,永遠不再離開,永遠也不再看到任何大陸居民!看到他們就會想起他們多年來興高采烈地加之於我的種種災難。他們不久就將被人永遠遺忘,但他們肯定不會把我忘卻;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沒有任何辦法來攪亂我的安寧。擺脫了紛繁的社會生活所形成的種種塵世的情欲,我的靈魂就經常神游於這一氛圍之上,提前跟天使們親切交談,並希望不久就將進入這一行列。我知道,人們將竭力避免把這樣一處甘美的退隱之所交還給我,他們早就不願讓我待在那裡。但是他們卻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像之翼飛到那裡,一連幾個小時重嘗我住在那裡時的喜悅。我還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盡情想像。假如我設想我現在就在島上,我不是同樣可以遐想嗎?我甚至還可以更進一步,在抽象的、單調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愛的形象,使得這一遐想更為生動活潑。在我心醉神迷時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麼,連我的感官也時常是不甚清楚的;現在遐想越來越深入,它們也就被勾畫得越來越清晰了。跟我當年真在那裡時相比,我現在時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暢。不幸的是,隨著想像力的衰退,這些形象也就越來越難以映上腦際,而且也不能長時間地停留。唉!正在一個人開始擺脫他的軀殼時,他的視線卻被他的軀殼阻擋得最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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