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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這類問題以及在一切問題上,我的氣質對我的生活準則,或者毋寧說對我的生活習慣產生過很大的影響,因為我這個人做事是不大按照什麼條規的,也可以說是在任何事情上,除了聽憑天性的衝動以外,不大遵循其他規矩的。我從來沒有起過念頭要撒一個事先想好的謊,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過謊;不過當我不得不參加談話,而由於思想遲鈍,不善言詞,必須求助於虛構才能找出幾句話來的時候,為了擺脫窘態,出於害羞心理,時常也在一些無關緊要,或者至多跟我個人有關的事上撒謊。當有必要講話,而一時又想不起什麼有意思的真實故事時,就只好現編一點故事,免得一言不發;在編故事時,我儘量避免編造謊言,也就是說,儘量避免有損于正義和真理,而只是一些對任何人以及對我自己都無關緊要的虛構。我的意思是要在這樣一些虛構中,用倫理道德的真實來替代事實的真實,也就是要很好地表現人心的自然情感,從中得出一些有用的教益,總之是要講一點道德故事;然而這就要求有更多的機智,而且要求更好的口才,才能化閒言碎語為有益的教導。可談話進行得很快,我的思路跟不上去,這就幾乎總是迫使我沒等想好就得開口,結果時常是蠢話連篇。話剛一出口,理性就使我感覺不對頭,心裡就直嘀咕,不過話既然沒經思考就出了口,要改也改不了了。

  還是出於我的氣質的難以抗拒的最初衝動,在難以預料的瞬間,害羞和靦腆時常使我說些謊話,這裡並沒有意志的份兒,而是在意志力出現之前,由於有必要即刻作答而說出來的。可憐的瑪麗永那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足以使我永遠避免說可能有損於人的謊,可擋不住我在只牽涉到我個人時,為了擺脫窘境而說謊——這樣的謊話,跟可能影響別人命運的謊話一樣,也是違背我的良心和原則的。

  我請老天為我作證,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馬上就能把為自己辯解的謊話收回,把使我受責的真相說出來而不致遭受反復無常之譏的話,我是心甘情願這樣做的;然而怕當眾出醜這樣一種害羞心理卻把我阻止了;對這樣的錯誤我是真心悔恨的,然而沒有勇氣去糾正。有一個例子可以把我要說的意思解釋清楚,說明我撒謊既不是為自己的什麼好處,也不是為自己的自尊心,更不是出於妒忌或惡意,而純粹是由於一時的尷尬或難為情,有時也明明曉得這謊話有人知道底細,而且根本幫不了我什麼忙。

  不久以前,富基埃先生請我破例帶我的妻子跟他和貝努瓦先生一起野餐,地點是在開飯鋪的伏卡桑太太家裡。這位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也跟我們一起用餐。在席上,那位不久前結婚並已有了身孕的大女兒忽然兩眼瞪著我問我是不是有過孩子。我臉一直紅到耳根,答道: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福氣。她瞧著席上的人,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所有這一切的意思都很清楚,我肚子裡也明白。

  很明顯,即使我有意騙人,我想要作出的回答也不該是這樣的,因為從在座的人的情緒來看,我很清楚,我的回答對他們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不會有任何影響。他們早就料到這個否定的回答,甚至是故意把它激出來,好享受一下看我撒謊的樂趣。我當時還沒有傻到連這點也感覺不出來的地步。兩分鐘以後,我應該作出的回答終於湧上我的腦際。「一個年輕婦女對長期單身獨處的老頭提出這樣的問題,未免不大得體吧。」要是這麼說的話,既沒有撒謊,也不用臉紅,既免遭他們的恥笑,又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叫她在向我提問時不再那麼無禮。然而我沒有這麼做,沒有說出該說的話,卻說了既不該說又於我無益的話。顯然,我這個回答既不是出之我的判斷,也不是由於我的意願,而是一時尷尬的產物。從前我是根本沒有這種尷尬之感的,我承認我所犯的過失,更多地是出之坦率而不是出之害羞心理,因為我毫不懷疑人們會看到我身上具有足以彌補這些缺點的東西,而我也是感覺到我身上是具備這種素質的,而現在呢,帶有敵意的眼睛使我痛心,使我心煩意亂:我變得越來越不幸,也變得更加靦腆了,而我從來也都是由於靦腆才撒謊的。

  我從來沒有比在寫《懺悔錄》時對說謊更厭惡的了;在寫這部作品時,只要我的心稍為偏向這一面的話,說謊對我的誘惑就會是既頻繁又強烈的。然而,於我不利的事我什麼也沒有不說,什麼也沒有隱瞞,卻由於一種我自己也難以解釋,也許是出之對任何模仿都存有反感的氣質,我覺得我毋寧是在朝相反的方向撒謊,也就是說,我不但不是以過分的寬容為自己辯護,而是以更過分的嚴厲譴責我自己;我的心告訴我,來日人們在對我進行審判時將不像我對自己進行審判時那樣嚴厲。是的,我現在以自豪的、高尚的心作出這樣的宣告,並且也有這樣的感覺:我在那部作品中已把誠實、真實、坦率實踐到與任何前人相較也毫無遜色的地步,甚至更為出色(至少我是這樣認為);我感到我身上的善超過惡,把一切都說出來于我有利,因此把一切都說出來了。

  我從沒有說得不夠過,有時倒是說得有點過頭,但這不是在事實方面,而是在事實發生的情況方面,同時這種謊言不是意志的產物,而是想像力錯亂的結果。我把這算作謊言,其實錯了,因為增添進去的東西沒有哪一件夠得上稱作謊言。當我寫《懺悔錄》時,我已進入老年,對一度涉獵過的虛妄的人生樂趣已感到厭惡,感到它的空虛。我是憑記憶寫的,有些事時常想不起來,或者只留下一些不完整的回憶,所以只好用我想像出來的可以作為這些回憶的補充的細節來填補,但這些細節是絕不會和那些回憶完全相反的。我愛對一生中幸福的時刻加以鋪敘,有時又以親切的懷念作為裝飾來予以美化。對已經遺忘的事,我是根據我覺得它們應該是那個樣子,或者它們可能當真就是那個樣子來敘述的,但從來不會跟我回憶中的那個樣子完全相反。我有時在真實情況之外添上一點嫵媚,卻從不曾用謊言來掩飾我的惡習或者僭取一些美德。

  如果有時我在描繪自己的一個側面時無意中掩蓋了醜惡的一面的話,那麼這種略筆卻被另外一種異乎尋常的略筆彌補了:我在隱善方面時常是比隱惡下更多的功夫的。這是我本性中的一個特點,別人要是不信,那是完全可以原諒的;然而再怎麼不可置信,這些特點卻絲毫不失其為真實:我時常把我的毛病中的卑鄙可恥說個淋漓盡致,而很少把我的優點中的可愛之處極力宣揚,時常根本就不置一詞,因為這些優點把我抬得太高,使寫《懺悔錄》一事可能變成自我頌揚。我在寫我的青年時期時並沒有寫我稟賦中的優秀品質,甚至刪去了過分突出這些品質的事實。我現在還記得童年時有兩件事當初在寫書時也是想起來了的,但為了剛才所說的那個理由,卻把這些都放棄了。

  我當年差不多每星期天都到巴基我的一個姑夫法齊先生家去,他在那裡開了一家印花布廠。有一天,我正在軋光機房的晾乾棚旁觀看那生鐵的滾軸,它們發出的閃光使我很喜歡,我不由得把手指放上去了,正當我滿心喜悅地撫摸這光滑的滾軸時,小法齊把飛輪轉了小半個圈,正好把我食中兩指的指尖壓進滾軸,這就把兩個指尖碾碎,把指甲也拽下來了。我發出一聲尖叫,法齊趕緊把飛輪倒轉,但是指甲還是粘在滾軸上面,血從手指直往下流。法齊嚇壞了,高叫一聲,撒開飛輪來擁抱我,懇求我別再叫得那麼響,還說他這下可完了。我雖處於痛苦之中,卻被他的痛苦所感動,就一聲不吭了,兩個人到了蓄水池邊,他幫我把手指洗乾淨,用青苔止住血。他兩眼含淚懇求我別告他的狀,我答應了。我一直堅守諾言,就在二十多年以後誰也不知道我這兩個指頭到底為什麼留下傷疤,直到如今。我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星期,兩個多月沒法用手,只說我的指頭是被滾落下來的大石頭砸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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