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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有人會說,這不過是開個玩笑,作者在那麼說的時候並不想說服誰,事實上誰也沒有被他說服,公眾片刻也沒產生懷疑,作者裝作是一部所謂的希臘作品的譯者,其實卻是它的真正作者。但這麼說也是枉然。我認為,這樣一個毫無目的的玩笑只能是愚蠢的兒戲,撒謊的人雖沒有說服誰,然而當他表明有必要把大量頭腦簡單、易於輕信的讀者排除于有文化的公眾之外時,他同樣也沒少撒謊。一個嚴肅的作者一本正經地把手稿的故事硬塞給前一類讀者,結果他們放心大膽地喝下了裝在古瓶裡的毒藥,而這毒藥如果是裝在新瓶裡的話,他們至少是會懷疑一下的。

  這樣一些區別不管在書本裡是否存在,反正在任何對自己真誠、不願做任何該受良心責備的事的人們心中是存在的。為自身的利益而說假話,跟為損害別人而說假話同樣都是撒謊,只不過罪過小些罷了。把利益給予不應得的人,那就是破壞了公正的秩序;把一件可能受到讚揚或指責、確定一個人有罪或無罪的行為錯誤地歸之於自己或別人,那就是做了件不公正的事;因此,一切與真相相違,以某種方式作出有損公正的話都是謊話。這裡有一條明確的界限:一切與真相相違,但並不以任何方式有損公正的話就只能是虛構;我認為,誰要是把純粹的虛構看成是謊言而自責,那他的道德感簡直比我還要強了。

  所謂出於好意而編造的謊言也是地道的謊言,因為把這樣的謊言強加於人,無論是為了別人或自己的利益,還是為了損害別人,都是同樣的不公道。誰要是違反真相而讚揚或指責一個人,只要涉及的是一個真人,那就是撒謊。如果涉及的是一個想像中的人,那麼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也不算是撒謊,除非他對他所編造出來的事加以評論而又評論錯了,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雖沒有就此事撒謊,但卻違背倫理道德的真實而撒謊,而這種真實是比事實的真實更值得百倍尊重的。

  我見過一些被上流社會稱之為誠實的人。他們的誠實全都用於毫無意義的談話,他們忠實地講出時間、地點和人物,沒有任何虛構,不渲染任何情況,對任何事都不誇張。只要不牽涉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在敘述時的忠實確實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然而如果是談到與他們自己有關的問題,敘述牽涉到他們自己的事時,他們就著意渲染,把事情說得對他們最有利,而如果撒謊對他們有好處,自己又不便說出口,他們就巧妙地予以暗示,讓別人去說這一謊言還無法去說是他們說的。謹慎要求他們這麼幹,誠實也就只好見鬼去了!

  我所謂的誠實人卻恰恰相反。在一些根本毫無所謂的事情上,別人如此尊重的真實,他卻很少理睬;他會毫無顧忌地用些捏造的事來逗在座的人,只要從這些事中得不出任何對活著的或去世的人有利或有害的不公正的評斷。而任何足以產生對某人有利或有害、為他贏得尊敬或蔑視、招致讚揚或指責、與公理和真理相違的言詞,都是從來也不會湧上他的心頭,出之他的口,來自他筆底的謊言。即使是與他的利益有損,他也是誠實不欺,不為所動,但是他在毫無所謂的談話中卻並不怎麼追求誠實。他的誠實在於他不想欺騙別人,無論是對為他增光或遭人譴責的真相他都同樣忠實,決不為自己謀利或為損害敵人而進行欺騙。我心目中的誠實人跟他人的之所以不同就在於上流社會中的誠實人對不需要他們付出代價的一切真相是嚴格忠實的,但絕不能超出這一範圍,而我心目中的誠實人是只有在他必須為這一真相作出犧牲時才如此忠實地侍奉它。

  有人會問,你這種靈活怎麼能跟你所鼓吹的對真理的熱愛相協調呢?既然這種熱愛可以摻進這麼多的雜質,那不就是假的了嗎?不,這種熱愛是純潔真實的;它只是對正義之愛的一種表現,雖然常是難以置信,然而絕非假話。在我所說的誠實的人的心目中,正義和真理是兩個同義詞,他不加區別地加以使用。他衷心崇敬的神聖的真理根本不是一些毫無所謂的事實和毫無用處的名稱,而在於要把應屬￿每個人的東西歸於每個人:包括真正屬￿他的事物、功績或罪過、榮譽或指責、讚揚或非難。他對任何人都不虛偽,因為他的公正不容許他這樣做,而他也不願不公正地損害任何人;他對自己也不虛偽,因為他的良心不容許他這樣做,而且他也不會把不屬￿他的東西歸在他的名下。他所珍惜的是自尊自重,這是他須臾不可缺的財富,而他把犧牲這一財富去贏得別人對他的尊重看成是真正的損失。他有時也會在他認為無所謂的問題上撒謊,毫無顧忌,而且也並不認為是撒謊,但絕不是為了別人或自己的好處,也不是為了要損害別人或自己。在一切與歷史事實、人的行為、正義、社交活動、有益的知識有關的問題上,他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防止自己和別人去犯錯誤。在他看來,除此之外的任何謊言都不是謊言。如果《格尼德聖堂》是部有益的作品,那麼所謂希臘手稿這個故事就不過是個無罪的虛構,而如果這部作品是部危險的作品,那麼這就是一個完全應該受到懲罰的謊言了。

  這些就是我的良心在謊言和真實問題上所遵循的法則。在我的理性採納這些法則以前,我的感情早就自發地遵循它們,而我的道德本能則在沒有外力協助的情況下予以實施。以可憐的瑪麗永姑娘為受害人的那個罪惡的謊言,給我留下了無法消除的悔恨,使我在餘生中不僅沒有再撒任何這類的謊,而且也沒有撒過以任何方式損害別人的利益和名聲的謊,我把是否損害別人的利益和名聲作為界線,運用於任何場合,省掉了去精確權衡利害、區分有害的謊言和出於善意的謊言的麻煩;我把這兩種謊言都視作有罪,不許自己犯其中的任何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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