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漫步遐想錄 | 上頁 下頁


  我出生于一個講求道德、虔誠信教的家庭,在一位賢明而篤信宗教的牧師家庭中愉快地成長,從幼年起就接受了以後從沒完全拋棄的原則和格言——有人說是成見。還在童年時我就獨立生活,在愛撫的吸引下,在虛榮心的蠱惑下,為希望所誘騙,為形勢所逼迫,當了天主教徒,但我仍然是個基督徒;不久以後,出於習慣,我的心對我的新的宗教產生了真摯的感情。華倫夫人的教導和榜樣加強了我的這份感情。我在鄉間度過了青春年少時期,那裡的孤寂生活和我全神貫注地閱讀的好書,加強了我對深摯感情的天賦稟性,使我變成類似費納龍式的虔信者。在隱遁中所作的沉思,對自然的研究,對宇宙的冥想,都促使一個孤寂的人不斷奔向造物主,促使他懷著甘美熱切的心情去探索他所看到的一切的歸宿,探索他所感到的一切的起因。當我的命運把我投進人間的急流時,我再也尋覓不到片刻間能悅我之心的任何東西。對往日溫馨的閒暇的懷念始終縈繞心頭,使我對身旁一切能為我博得名利的事物都感到冷漠和厭惡。我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想追求什麼,也不存多大希望,有所得的時候就更少,而當飛黃騰達的微光顯現時,我又感到,當我得到我以為是在尋求的一切時,我一點也得不到我為之心向神往,然而並沒有明確目標的那種幸福。這樣,就在種種苦難使我感到我跟這世界毫不相干以前,一切就都促使我在感情上跟這個世界日益疏遠。直到四十歲以前,我一直在貧困和財富之間、在正道和歧途之間搖擺不定,我有很多由習慣而產生的惡習,然而心中並無半點作惡的傾向,我隨遇而安而缺乏理性所明確規定的原則,對我應盡的本分雖有所疏忽但並不予以蔑視,而且對這些本分時常也並沒有明確的認識。

  ①盧梭於一七二八年三月與華倫夫人初次見面,一七三二年到一七四一年間,曾和她生活在一起。請參看《懺悔錄》第一部第二至第六章。①費納龍(1651—1715),法國康佈雷大主教、作家、教育家,主張寂靜主義,認為應該像孩子熱愛母親一樣只愛上帝,至於其他宗教儀式則都無所謂。

  我從青年時期起就把四十之年定作一個界限,在這以前可以有各方面的抱負,作出一番努力來力求上進,並且決定,一到這歲數,不管處於什麼狀況,就不再為擺脫這一狀況而掙扎,餘生就得過且過,再也不為前途操心了。時候一到,我就順利地把這一計劃執行起來,儘管當時我的命運似乎還可使我獲得更穩定的生活條件,我也放棄了,不僅毫無遺憾,而且引為樂事。我擺脫所有那些誘惑,拋棄不切實際的幻想,一心一意過慵懶的生活,讓精神安靜下來——這從來就是我最突出的愛好,最持久的氣質。我擺脫了社交界和它的浮華。我拋棄一切裝飾品,不再佩劍,不再戴表,不再穿白色長襪,不再用金色飾帶,也不再戴精製頭飾,從此只戴一副普普通通的假髮,穿一套粗呢的衣服。更重要的是,我把使這一切顯得重要的貪婪和垂涎從心底連根拔除了。我也放棄了那時我根本無法勝任的職務,從此開始謄抄樂譜,按頁取酬,這項工作我從來就是十分喜愛的。

  ①盧梭當時在法國財務總管弗蘭格耶處擔任出納,經管金庫(見《懺悔錄》第二部第八章)。

  我的改革並不限於外表。我感到外表的改革本身就要求另外一種顯然更痛苦、但卻更有必要的改革,那就是思想的改造。我決心把我的內心來一番徹底的嚴格的審查,並予以調整,使今後餘生一直保持我死前希望保持的那個樣子。

  我心中出現了一場巨大的革命;另一個精神世界展現在我眼前;我開始感到人們的判斷是何等的荒謬,然而我那時還沒有預見到會成為它的犧牲品;文壇的名聲像煙雲一樣剛在我頭上飄浮,我就已經對它感到厭倦,越來越需要有另外一種成就;我想為來日的事業開闢一條比前半生更為可靠的道路——所有這一切都迫使我作一次早就感到有必要進行的徹底的檢討。我這樣做了,對為做好這項工作所需的一切因素,只要是操之在我的,都毫無忽略。

  正是在這一時期,我開始徹底脫離上流社會,開始對孤寂生活產生強烈的愛好,至今未衰。我所要寫的那部作品,只有在絕對隱遁中才能寫出,它要求長期安靜的沉思,而這是喧囂的社交生活所不許可的。這就迫使我在一個時期內採取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後來覺得它是如此之好,因此,在迫不得已作為時不久的中斷之後,總是一有可能就一心一意地把它恢復,而且毫無困難地做到心無旁騖;等到後來別人迫使我過孤獨生活時,我就覺得,他們為了讓我痛苦而把我流放,結果給我帶來的幸福卻比我自己爭取的還多。

  指後來在一七六二年在《愛彌兒》第四卷中發表的《薩瓦助理司鐸的信仰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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