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 上頁 下頁


  另外有一些更可怕的,沒有適當方法可以防禦的敵人,那就是幼弱、衰老和各種疾病等天然缺陷。這些都是人類的弱點的悲慘表徵,其中前兩種是各種動物所共有的,而最後一種主要是在社會中過生活的人所具有的。關於幼弱問題,我曾觀察到,在人類中母親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可以攜帶她的幼兒,因此她餵養幼兒,就比起必須忍受疲勞不停地來來往往,一面尋找食物,一面哺乳或餵養幼兒的許多母獸便利得多了。固然,如果母親一旦死亡,孩子便很有跟著死亡的可能,但是這種危險,是其他無數種類的動物所共有的,因為這些動物的幼小在長時期內不能自己尋覓食物;而人類的幼弱時期雖然較長,但生命也比較長,因此,在這一點上,人和其他動物差不多是相等的〔七〕,雖然在幼年發育期的長短上、幼兒數目的多寡上〔八〕,還存在著別的規律,但這不是我所要研究的問題。在老年人方面,他們活動和出汗的機會都減少了,食物的需要也隨著尋找食物的能力而減少。由於他們所過的野蠻生活,使他們不會得風濕病和關節炎,而衰老又是一切痛苦中人類最無力解除的一種痛苦,因此,老人們終於無聲無息地逝去,不但別人不會注意到他們的生命的結束,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死亡。

  關於疾病,我決不重複大多數身體健康的人所發的反對醫學的膚淺荒謬的言論①。但是我要問一問是否有某種確切的觀察,使我們可藉以斷定:在醫術最被忽視的地方,比起最注意研究醫術的地方,人的平均壽命要短一些。倘若我們自己給自己造成的疾病比醫學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治療方法還要多的話,那應當怎樣解釋呢?生活方式上的極度不平等,一些人的過度閒逸,另一些人的過度勞累;食欲和性欲的易於激起和易於得到滿足;富人們過於考究的食品,供給他們增加熱量的養分,同時卻使他們受到消化不良的苦痛;窮人們的食物不但粗劣,甚至時常缺乏這種食物,以致一有機會他們便不免貪食,因而加重腸胃的負擔;徹夜不眠以及種種的過度;各種情欲的放縱,體力的疲勞和精神的涸竭;在種種情況下人們所感受到的無數煩惱和痛苦,使他們的心靈得不到片刻安寧。這一切都是不幸的憑證,足以證明人類的不幸大部分都是人類自己造成的,同時也證明,如果我們能夠始終保持自然給我們安排的簡樸、單純、孤獨的生活方式,我們幾乎能夠完全免去這些不幸。如果自然曾經註定了我們是健康的人,我幾乎敢於斷言,思考的狀態是違反自然的一種狀態,而沉思的人乃是一種變了質的動物①。當人們想到野蠻人——至少是我們還沒有用強烈的酒漿敗壞了他們的體質的那些野蠻人——的優良體質時,當人們知道他們除受傷和衰老以外幾乎不曉得其他疾病時,我們便不得不相信:循著文明社會的發展史,便不難作出人類的疾病史。這至少是柏拉圖的意見,他曾根據波達利爾和馬卡翁兩人在特羅瓦城被圍時②所使用過或贊許過的一些藥物來推斷說,這些藥物所引起的各種疾病,當時尚未被人們所認識。賽爾斯①也說過,節食療法——對於現在的人們是非常必要的——是伊波克拉特發明的。

  ①盧梭多病,經常依賴醫生。參看「懺悔錄」。

  ①這是一句名言。有人認為盧梭並非反理性主義者(參看包拉翁校刊的:「薩瓦雅副主教發願詞」和1948年出版的德拉戴所著:「盧梭的理性主義」),但從盧梭著作中某些地方看來,這種主張似乎是難以成立的。譬如,反理性主義在這裡顯然地透露了出來。然而我們應當承認盧梭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一種標新立異之說,所以他說:「我幾乎敢於斷言」。他的目的不過是要證明:社會在發展著理性的同時,也發展了使人成為不幸的一切生理上的痛苦。這是人類進步中發生的矛盾。如果我們因此斷定盧梭反對思考和沉思,則是不正確的。

  ②波達利爾和馬卡翁兩人都是阿斯克萊比奧的兒子,在特羅瓦前線充當希臘軍醫。

  ①賽爾斯是奧古斯都時代羅馬的醫生,「醫學」的著者。

  處在自然狀態中的人,既然疾病的來源那麼少,因此,幾乎不需要藥物,尤其不需要醫生。在這方面,人類的情況並不遜於其他各類動物的情況。從獵人那裡我們不難瞭解,他們在打獵的時候,是否遇到很多有殘疾的動物。他們曾經遇到不少的動物受過嚴重的創傷而已很好地結了疤,有的曾經折斷了骨頭甚或肢體,但它們的痊癒並不是由於外科醫生的治療,而是由於時間的經過,除平常生活外,也沒有任何生活上的護理,同時,它們也不曾受過手術的痛苦和藥品的毒害以及忌食的折磨,但它們的痊癒還是同樣完好。總之,無論精良的醫術,對於我們能有多麼大的效用,但總可以斷言,害病的野蠻人,雖然無人照管,除把希望寄託于自然外,別無指望,可是另一方面,他們除自己的疾病外,也別無畏懼,這就往往使得野蠻人的狀況優於我們的狀況。

  因此,我們應當避免把野蠻人和我們目前所見的人混為一談。自然用一種偏愛來對待所有在它照管之下的那些動物,這種偏愛好象是在表示自然如何珍視它對這些動物加以照管的權利。在森林裡的馬、貓、雄牛、甚至驢子,比在我們家裡所飼養的大都有更高大的身軀,更強壯的體質,更多的精力、體力和膽量。它們一旦變成了家畜,便失去這些優點的大半,而且可以說,我們照顧和飼養這些牲畜的一切細心,結果反而使它們趨於退化。人也是這樣,在他變成社會的人和奴隸的時候,也就成為衰弱的、膽小的、卑躬屈節的人;他的安樂而萎靡的生活方式,把他的力量和勇氣同時銷磨殆盡。而且野蠻人和文明人之間的差異,比野獸和家畜之間的差異必然還要大一些。因為自然對人和獸雖然一視同仁,而人給自己比給他所馴養的動物安排的種種享受要多得多,這便是人的退化所以更為顯著的特殊原因。

  所以沒有衣服、沒有住外、沒有那些在我們看來是那麼必需的一切無用之物,對原始人來說,並不是多大的不幸。對於他們的自我保存更沒有多大妨礙。他們雖然皮膚上沒有生毛,那是因為在熱帶地方絲毫沒有那種需要,倘若生在寒冷地帶,他們很快就會利用所捕獲的野獸的皮毛。他們雖然只有二足奔跑,但有雙臂可用以自衛並供給自己的需要。他們的幼兒也許很晚才會走路,而且走起來頗為困難,但是母親攜帶幼兒則很容易。這是別種動物所沒有的一個優點。在別種動物,當母獸被追逐時,便不得不拋棄它的幼小,否則只有使自己的步子適應幼小的步子。關於這一點,可能有一些例外,我們可以舉尼加拉瓜地方的一種動物作例子來說明。這種動物類似狐狸,它的足象人的手,根據柯勒阿的記載,它們肚下有一個肉袋,當母親需要逃跑的時候,可以把小獸裝在裡面。毫無疑問,在墨西哥,人們稱之為特拉瓜欽的也就是這種動物。據拉愛特說,這種動物的母獸肚下也有一個用途相同的類似的肉袋①。總之,除非遇有我在下面所要談到的那些情況②(這些情況很可能永不發生)稀有的、偶然的會合,無論如何我們也不難明瞭:第一個為自己製作衣服或建築住處的人,實際上不過是給自己創造了一些很不必要的東西。因為在此以前沒有這些東西,他也照樣生活,而且我們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在長大以後反而不能忍受他自幼就能忍受的那種生活。

  ①從「關於這一點,可能有一些例外」起,至此為止,整個這一段,在本書1782年版裡才第一次出現。

  讓·德·拉愛特(1593—1649年),荷蘭地理學家、博物學家和語言學家,曾編纂「新世界」又名「西印度群島紀事」一書(1625年)。1640年譯成法文。

  這裡所說的動物,無疑就是袋鼠之一種,是生產在美洲的一種哺乳類中有袋類動物。

  ②參看本書第109—1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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