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 上頁 下頁


  序

  我覺得人類的各種知識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備的,就是關於「人」的知識〔二〕。我敢說,戴爾菲城①神廟裡唯一碑銘上的那句箴言②的意義,比倫理學家們的一切巨著都更為重要、更為深奧。因此,我把這篇論文的題目,看作是哲學上所能提出的最耐人尋味的問題之一。但是不幸得很,對我們說來,這也是哲學家所能解決的最棘手的問題之一。因為,如果我們不從認識人類本身開始,怎麼能夠認識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源呢?因時間的推移和事物的遞嬗應使人類的原來體質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們若不通過這些變化,怎麼能夠看出最初由自然形成的人究竟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又怎麼能把人的本身所固有的一切,和因環境與人的進步使他的原始狀態有所添加或有所改變的部分區別開來呢?正如格洛巨斯③石象,由於時間、海洋和暴風雨的侵蝕,現在已經變得不象一位天神,而象一隻兇殘的野獸一樣,人類在社會的環境中,由於繼續發生的千百種原因;由於獲得了無數的知識和謬見;由於身體組織上所發生的變化;由於情欲的不斷激蕩等等,它的靈魂已經變了質,甚至可以說靈魂的樣子,早已改變到幾乎不可認識的程度。我們現在再也看不到一個始終依照確定不移的本性而行動的人;再也看不到他的創造者曾經賦予他的那種崇高而莊嚴的淳樸,而所看到的只是自以為合理的情欲與處於錯亂狀態中的智慧的畸形對立。

  ①戴爾菲系古希臘名城之一,城內有亞波羅廟。——譯者注
  ②那句箴言是:「你要認識你自己」。
  ③格洛巨斯系海神名。

  柏拉圖(共和國,第10卷,第611節)曾把人類靈魂比作格洛巨斯,靈魂與肉體結合以後,完全改變了面目,以致人們再也認不出它的不朽的本質來了。我們可以看出,盧梭在這裡援引這個比喻,賦予了靈魂完全另外一種意義。

  最不幸的是:人類所有的進步,不斷地使人類和它的原始狀態背道而馳,我們越積累新的知識,便越失掉獲得最重要的知識的途徑。這樣,在某種意義上說,正因為我們努力研究人類,反而變得更不能認識人類了。

  不難看出,我們應該在人類體質連續的變化中,來尋求區分人們的各種差別的最初根源。大家都承認①,人與人之間本來都是平等的,正如各種不同的生理上的原因使某些種類動物產生我們現在還能觀察到的種種變型之前,凡屬同一種類的動物都是平等的一樣。不管那些最初的變化是怎麼產生的,我們總不能設想這些變化使人類中所有的個體同時同樣地變了質。實際上是有一些人完善化了或者變壞了,他們並獲得了一些不屬￿原來天性的,好的或壞的性質,而另一些人則比較長期的停留在他們的原始狀態。這就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源。不過這樣籠統地指出,比較容易,但要確切地說明其中真正的原因就有些困難了。

  ①盧梭在肯定人與人之間天然是平等的時候,他避免當時人云亦云的說法。實際上自然法學派的學者們在這一點上,意見是一致的。

  因此,我希望讀者不要以為我敢自詡已經發現了我覺得很難發現的東西,我不過開始進行了一些推理,大膽地作出了一些猜測;這與其說是希望解決問題,勿寧說是想把問題加以明確,和使問題恢復真正的面目。別的人也許很容易地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些,雖然任何人都不容易達到終點。因為,如果我們要從人類現有的性質中辨別出哪些是原始的、哪些是人為的,同時還要認清楚現在已不復存在、過去也許從來沒有存在過①、將來也許永遠不會存在的一種狀態(我們必須對這種狀態具有正確的觀念,才能很好地判斷人類現在的狀態),這並不是一項輕而易舉的工作。要想正確指出為了能在這一主題上作出一些切實可靠的研究首先應當注意之點,還須具有一種我們所想像不到的高深哲學。如果有誰能很好地解答下面的問題,我便覺得他配稱為當代的亞裡士多德和普林尼:為了達到認識自然人的目的,必須作什麼樣的實驗呢?而在社會中,要用什麼樣的方法作這些實驗呢?我決不是要解答這些問題,但我相信對上述主題已經作了一番深思,因此敢於事先回答說:即便是最大的哲學家,也不見得會指導這種實驗;即便是最強有力的執政者也不能進行這種實驗。我們如果期待著他們雙方共同協作,尤其是期待他們雙方為了達到成功,肯以堅忍的精神,或者說以無窮的智慧和必要的善意共同協作,那是很不合理的①。

  ①「……也許從來沒有存在過」這句話曾經引起所有注釋者的注意。這句話的確會使人驚訝。我們很容易看出這是盧梭的一種謹慎。他對自然狀態中人類的描繪是和「創世紀」裡所講的大不相同的。盧梭為了防止神學家們的攻擊,所以把這種描繪作為純粹的假設,以免肯定這樣的描繪與實際狀況完全相符。這是採用了百科全書派常用的方法。但是當然還不止這一點,盧梭很知道他所引用的一些事實,沒有一件能夠作為他的理論的依據,而不過是一種抽象的假設。(參看本書引言)

  ①這樣求助於科學的實驗,說明盧梭自己也意識到他以抽象的方法來解決這類的問題,是很不夠的;但他要證明的只不過是一個形而上學的抽象觀念,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詞地求助於科學的實驗。

  盧梭說當代的亞裡士多德和普林尼時,也許想到了毛拜爾都伊。在1753年,毛拜爾都伊的著作已經出版了,他在「關於科學進展的通訊」裡(第17節:形而上學的實驗)也提出了這樣的實驗:「兩三個兒童,從很小就在一起養育著,不使他們和其他的人有任何往來,他們自己一定也會造出一種語言,不論這種語言內容多麼貧乏……。為了使實驗更為全面起見,應該建立許多這樣的社會,而且使各種不同國家的兒童來充當這些社會的成員,特別要避免使這些兒童學習到任何其他語言……,這種實驗……可以使我們對於觀念本身的起源,得到另外的一些知識……。在過去的許多世紀中,雖然有最偉大的人物的努力,我們的形而上學知識,還絲毫沒有獲得進步。值得研究的是,這種知識,是否只有在『純自然』環境中,用象這樣新穎而不尋常的方法,才能有所成就。」關於毛拜爾都伊,參看「狄德羅選集」,人民古典叢書本,第2卷,第28頁及以下各頁。

  狄德羅在「關於聾啞人的書簡」中提出過一種同樣的實驗方法(阿塞劄-杜爾諾編:「狄德羅全集」,第1卷,第351頁)。

  這些研究是如此難作,所以人們直到現在還很少考慮過,但這種研究畢竟是解決我們對於人類社會真正基礎的認識上無數困難的唯一方法。自然法的真正的定義之所以難於確定而且模糊不清,就是因為我們不認識人的本性的緣故。布爾拉馬基②說過:法的觀念,尤其是自然法的觀念,顯然就是關於人的本性的觀念。他繼續說道:所以正應該由人的本性、由人的體質、由人的狀態來闡述這門科學的原理。

  ②參看本書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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