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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馬勒賽爾卜先生看到我這樣焦躁不安,又聽到我的傾訴,便費盡心思要把我的情緒安定下來,他這番心思正足以證明他那無窮的樂善之心。盧森堡夫人世襄助了這一善舉,往迪舍納那裡去了好幾次,瞭解出版工作究竟進展到了什麼程度。最後,印刷總算又開始了,並且進行得比較順利,可是我始終還不知道它過去為什麼擱置起來。馬勒賽爾卜先生還不厭其煩地到蒙莫朗西來寬慰我,結果,我的心安定下來了。我絕對信任他為人公正,這種信任就戰勝了我這可憐的頭腦裡的迷惘,因而他為促我醒悟而作出的一切努力都產生了效果。他看到我那麼焦急、那麼惶惑的樣子,自然會覺得我的處境是值得憐憫的。他又想起了包圍他的那個哲學家集團所不斷給他灌輸的那些話。我已經說過,當我住到退隱廬去的時候,他們就宣稱我在那裡不可能久留。當他們看見我堅持下去的時候,他們又說那是因為我執拗,我驕傲,不好意思反悔,說我實際上在鄉下悶得要死,日子過得十分不幸。馬勒賽爾卜先生信以為真,並且寫信勸我;我那麼敬仰的一個人居然會有這樣錯誤的看法,我心裡頗為感慨,便給他一連寫了四封信,向他說明我的行為的真正動機。我在這四封信裡忠實地描寫了我的愛好、我的志趣、我的性格以及我的全部心事。這四封信都沒有草稿,縱筆寫去,甚至寫後也沒有重讀一遍,它們也許是我生平唯—一氣呵成的作品;在我當時那種種痛苦和極度頹喪之中而能如此,實在令人驚訝。我覺得我已經日漸衰亡,一想到我在正人君子的心目中會留下這樣一個對我不公平的看法,便感到肝膽俱裂,所以我努力用我在這四封信裡倉卒草成的那個綱要來或多或少代替我計劃中的那部回憶錄。這幾封信,馬勒賽爾卜先生很滿意,在巴黎拿出去給人家看,它們可以說是我在這裡詳細敘述的內容的摘要,是值得保留下來的。我曾請他叫人抄出一份給我,幾年後他把抄稿寄來了,現在收在我的文件中。

  在我死期將近的時候,唯一使我傷心的就是沒有一個具有文學修養的心腹人,能把我的文稿保存起來,在我死後加以整理。自從我到日內瓦旅行以後,就跟穆爾杜結交了;我很喜歡這個青年,倒很盼望他能為我送終。我向他表示了這個願望,並且我相信,如果他的事務和他的家庭容許他來,他一定會欣然前來盡這種人道責任的。我既得不到這種安慰,至少我要向他表示出我的信任,就把我的《薩瓦副主教信條錄》在出版前寄給他了。他對這篇文章很滿意,但是在他的回信裡,我覺得他似乎不象我當時等著看《信條錄》的效果時那樣放心。他又希望從我手裡得到幾篇別人沒有看過的文章。我就把《故奧爾良公爵悼詞》寄給他了,這篇悼詞是我代達爾蒂神父寫的,神父並沒有拿去宣讀,因為出乎他意料之外,奉派去讀悼詞的不是他。

  印刷工作恢復之後,就一直繼續下去,甚至相當平安無事地完成了;我注意到一點奇怪的現象,就是人們對頭兩卷嚴格要求改版,而對後兩卷什麼話也沒說就放過去了,這兩卷的內容沒有為出版造成任何障礙。然而,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應該在這裡提一提。我在害怕耶穌會教士之後,又對讓賽尼優斯派和哲學家們害怕起來了。我憎恨一切所謂黨、所謂派、所謂系,我從來不指望屬￿黨、派、系的人對我會有什麼好感。那兩個「長舌婦」前些時離開他們原來的住所,跑來住在緊挨著我的地方:從他們的房間就可以聽到我房間裡和平臺上所說的一切,從他們的園子可以很容易爬過把他們的園子和我的碉樓隔開的那堵小牆。我曾把這座碉樓當作我的工作室,所以裡面有一張桌子,擺滿了《愛彌兒》和《社會契約論》的校樣和印成的散頁;人家把這種散頁寄來,我就邊收邊裝訂,所以在我的作品出版前很久,桌上就有了我的全部成書。我的輕率、我的粗疏以及我對馬達斯先生的信任(我住的地方是圈在他的花園裡面的)就使得我常常晚上忘記鎖碉樓的門,而早晨發現綢樓門大開著,如果不是覺得我的稿件有些翻動,這倒不會叫我怎樣不安。我好幾次看出這種現象之後,就變得仔細些,把碉樓門鎖上了,但門上的鎖不好,鑰匙只能轉半個圈子。我比較注意了,就發現我的稿件反而比我讓門大開著的時候被翻動得更厲害。最後,我裝訂成冊的書有一冊不見了,有一天兩夜都沒法知道給搞到什麼地方去了,直到第三天早晨才在桌上找到。當時和以後我都不曾對馬達斯先生有所懷疑,我也不懷疑他的外侄迪穆朗先生,因為我知道他們倆都喜愛我,我完全信任他們。可是我對那兩個「長舌婦」就開始不那麼信任了。我知道他們雖然是讓賽尼優斯派,卻跟達朗貝有些關係,並且住在同一所房子裡。

  這就使得我有些不安,並且比以前更加小心起來。我把我的稿件都拿回我的房間裡,完全終止了和那兩個人見面,因為我還知道他們曾拿我的《愛彌兒》第一卷在好幾個人家招搖,這一卷是我一時不慎借給他們的。雖然他們還繼續做我的鄰居,一直到我離開為止,但是我從那時起就不再和他們有任何往來了。

  在《愛彌兒》之前一兩個月,《社會契約論》出版了。我一直要求雷伊決不要把我的任何著作偷運到法國,所以他就正式呈請主管官批准他把這部著作由海路運到盧昂進口。雷伊沒有得到任何批復:他的包裹在盧昂擱了好幾個月,原是打算要沒收的,只因為他大張旗鼓地鬧起來,只好又發還給他。有些好事者從阿姆斯特丹買來了幾部,就在法國不聲不響地流傳開了。莫勒翁曾聽說過這部書,甚至還看了一些,他跟我談起時的那種神秘的口吻,很使我驚訝,如果不是我確信在各方面都符合規定,自覺無可譴責,用我那偉大的信條把我的心完全穩定下來的話,這種口吻甚至會使得我不安起來的。我甚至毫不懷疑,舒瓦瑟爾先生早已對我垂青了,而我對他的敬仰又使我在這部書裡對他有所頌揚,他必然心中知感,能在這種場合下支持我,來對付蓬巴杜爾夫人的惡意。

  我當然有理由在這時候比在任何時候都更指望盧森堡先生的盛情,于必要時為我撐腰,因為他這時候所給我的友好表示比任何時候都更頻繁、更動人。在他復活節來旅行的時期,我因為身體太壞,不能去拜會他,他就沒有一天不來看我;最後,他看我痛個不止,使極力勸我讓科姆修士來診視;他派人去找科姆,親自把他領來,並且居然有勇氣——在一個達官貴人身上,這種勇氣的確是稀罕而又可佩的——待在我家裡看著動手術,而那次手術既使我疼痛難堪,又費時甚久。然而,所謂手術不過是探測而已;不過我一直就沒有被探測過,即使是莫朗,他試了好幾次也都沒有成功。科姆修士的手法既輕又巧,無與倫比,他使我劇痛了兩個多小時之後,總算插進了一根很小的探條——我在這兩個多小時裡極力忍住了呻吟,以免惹得那位仁慈而敏感的元帥為我心碎。第一次檢查,科姆修士覺得探到了一塊大結石,並且把這結果告訴我了;第二次檢查,他又沒有探到那塊結石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既仔細又準確地探著,使得我感到時間很長,之後,他宣佈說,並沒有什麼結石,只是前列腺患硬性腫瘤,也比一般人的粗,他發現膀胱很大,情況良好,最後對我說我將來要吃不少苦,活的也很長。如果他預言的第二點也和第一點一樣能實現的話,我的痛苦一時還結束不了呢。

  就這樣,我先後就醫那麼多年,說的病不下二十種之多,其實我一種也沒有,最後我總算知道了我的病是個不治之症,卻又不是死症,它將拖得和我的壽命一樣久。我的想像力從此便約束在這個範圍裡,不再瞻望我要在結石的痛苦中慘死了,也不再怕很久以前在尿道裡折斷的那一小截探條會構成結石的核心了。對我來說,那些假想的病痛比實際的病痛還難受,現在解除了假想的病痛,我對實際的病痛也就能較安靜地忍受了。實際上也一直就是這樣,從那時起,我在我這個病上所感到的痛苦就比以前少得多,每逢我想到,我的病痛之所以能減輕,完全得力于盧森堡先生,我就不能不為追懷死者而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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