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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女人個個都掌握著掩飾憤怒的藝術,特別是在憤怒強烈的時候。埃皮奈夫人脾氣暴躁卻又工於心計,她高度掌握著這種藝術。她佯裝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不懷疑;她一面對我加強體貼照顧,甚至近於挑逗,一面又故意用不客氣的態度和鄙夷的表示欺壓她的小姑子,似乎還暗示我也鄙夷她。人們當然料到她這樣做是成功不了的,但是我卻受到了苦刑。我的心被兩種相反的感情撕裂著,我一面被她的愛撫感動了,同時我看她那樣對不起烏德托夫人又感到怒不可遏。烏德托夫人的那種天使般的溫和性情使得她忍受一切,毫無怨言,甚至並不因此而更不滿她的嫂子,而且,她常常又是那麼漫不經心。對這種事往往又那麼不夠敏感,所以有一半時間她根本就沒有覺察到嫂子對不起她。

  我當時太沉醉在我的狂熱之中了,所以,除了索菲(這是烏德托夫人的名字之一)什麼也看不見,就連我已經成了埃皮奈全家和許多不速之客的笑柄,也都沒有覺察出來。霍爾巴赫男爵,據我所知,以前從來沒有到舍弗萊特去過,現在就是這種不速之客之一。如果我當時就象後來那麼多疑的話,我一定會猜想到,他這次旅行是埃皮奈夫人事先佈置的,好請他來看一場日內瓦公民談戀愛的把戲。但是我那時太蠢了,連大家一望而知的事我都看不見。然而我的全部愚蠢也擋不住我發現男爵比平時更高興、更快活的樣兒。他不象平常那樣愁眉苦臉地看我,卻說無數揶揄的話,弄得我莫名其妙,瞪著大眼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埃皮奈夫人則笑得前仰後合,我還不知道他們發了什麼瘋呢。因為一切都還沒有越出開玩笑的範圍,所以,如果當時我覺察到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湊上去跟他們一起開開玩笑就是了。但是事實上,人們透過男爵的那種嘲笑的快活勁兒,可以看出他眼裡閃爍著一種惡意的喜悅,如果當時我就跟事後回想起來時那樣注意到的話,這種惡意的喜悅也許會使我心裡不安的。

  有一天,我又到奧博納去看馬德托夫人。她常到巴黎去,這次是剛從巴黎回來,我發現她愁眉苦臉的,並且看出她曾經哭過。我不能不克制自己,因為她丈夫的姊妹伯蘭維爾夫人在場;但是我一有機會,就向她表承我心頭的不安。「唉!」她歎口氣對我說,「我恐怕你的癡情把我一輩子的安寧都葬送掉了。有人告訴聖朗拜爾了,但是講的不是實情。他倒能為我說公道話,但是他有點發脾氣,而最壞的是他有些話又藏著不講出來。幸而我們之間的關係我一點也沒有瞞他,我們的關係本來是他促成的。我在給他的信上盡講起你,就如我的心裡充滿了你一樣;我只向他瞞住了你那種糊塗的愛情,我原是想醫好你這種愛情的,而他,話雖沒有說,我看出他是把你的愛情當作我的一個罪過的。有人陷害我們,冤枉了我;不過,管它呢,要麼我們從此一刀兩斷,要麼你就老老實實的,該怎麼就怎麼。我不願再有一點事瞞住我的情人了。」

  到這時候我才感覺到,我在原該充當其導師的一個少婦面前受到了她的嚴正的責備,自知過失,滿面羞慚,真是一件難堪的事。我痛恨我自己,這種痛恨,如果不是受害者給我引起的那種親切的同情又使我的心軟了下來,也許足以把我的懦弱克服下去的。唉!我的心已經被從四面八方鑽進來的眼淚漬透了,這時它還能硬起來麼?這一陣心軟很快就化為對告密人的憤怒了。那班卑鄙的告密人只看到一個雖然有罪卻是不由自主的情感的壞的方面。他們根本就不相信,甚至也想像不到有顆真誠的清白的心在補贖著這個方面。至於是誰給我們來了這一手的呢,我們處在疑團中的時間也並不長久。

  我們兩人都知道埃皮奈夫人是和聖朗拜爾通信的。她給烏德托夫人挑起風波,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曾千方百計要把聖朗拜爾跟烏德托夫人離間開來,這種努力曾經有幾次獲得成功,所以烏德托夫人生怕以後又中她的計。此外還有格裡姆,我記得他似乎是跟隨加斯特利先生到軍隊裡去的,那時也和聖朗拜爾一樣正在威斯特法倫;他們在那兒有時能見到面。格裡姆曾在烏德托夫人面前試圖進攻過幾次,但都沒有成功。格裡姆大為惱火,從此就根本不和她見面了。格裡姆的「謙遜」是眾所共知的,他既認定烏德托夫人不愛他而愛一個年紀比他大的人,而且他,格裡姆,自從跟大人物交往以來,一談起這個人就只把他當作手下的一個受保護者,大家想想他是不是能冷靜吧。

  我對埃皮奈夫人的懷疑,在我聽到我家裡所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就變成確信了。當我在舍弗萊特的時候,戴萊絲也常來,或者是把我的信送給我,或者是照顧一下我的壞身於。埃皮奈夫人曾問她,烏德托夫人和我是不是互相通信。一聽說互相通信,埃皮奈夫人就逼她把烏德托夫人的信交給她,保證她會把信重新封好,顯不出被拆過的樣子。戴萊絲並沒有顯出對這種建議是如何憤慨,甚至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只是把送給我的信藏得更緊些而已:真是提防得好啊,因為埃皮奈夫人派人在她來的時候監視她,並且有好幾次竟大膽到在半道上搜她的圍裙。更有甚者,埃皮奈夫人有一天表示要跟馬爾讓西先生一起到退隱廬來午餐,這是我自住進退隱廬以來的第一次。她趁我跟馬爾讓西先生出去散步的時候,和她們母女二人到我書房裡去了,並且逼她們把烏德托夫人的信拿出來給她看。如果母親知道信在什麼地方,信就交出去了,幸而只有女兒一人知道,她說這些信一封也沒有保留下來。當然,這個謊言是充滿著正直、忠誠與寬宏大量的,若是說出真話,反而成為道地的背義行為了。埃皮奈夫人一看不能誘惑她,便努力激起她的醋意,怪她太隨和、太糊塗。她對她說:「你怎麼能看不出他們之間的罪惡關係呢?如果擺在你眼前的一切你都不信,而還需要一些別的證據,那麼,你就幫我的忙來找這些證據好了:你說他把烏德托夫人的信讀過就撕了,好吧!你就把碎片小心撿起來,交給我,我負責把碎片拼湊起來。」這就是我的女友給我的女伴的教導。

  所有這些企圖,戴萊絲竟謹慎到把我瞞了很久;但是,當她看到我那種惶惑困窘的樣子,覺得不能不對我和盤托出,好讓我知道誰在跟我作對,以便採取措施,預防人家正在給我準備的那種種陷阱。我的憤慨、我的氣憤是無法形容的。我不學埃皮奈夫人的榜樣,跟她裝假,也不想用狡計來破狡計,我完全聽憑我的急躁脾氣去做,再加上平素的輕率,我就公開鬧起來了。人們讀了下面這幾封信,就可以看出我是多麼不謹慎,同時這些信也足以說明雙方在這一件事上的作風如何了。

  埃皮奈夫人函(甲劄,第四四號)

  怎麼我就看不到你了,我親愛的朋友?我為你感到不安。你曾再三答應我只在退隱廬和這裡兩頭跑跑呀!關於這一點,我一直是讓你完全自由的,而現在一星期過去了,你連個人影也不見。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你的身體很健康,我還以為你病了呢。我前天、昨天就在等候你,到現在還不見你來。我的上帝呀!你怎麼啦?你現在手頭又沒有什麼事要做,你也不會有什麼苦惱,因為如果有的話,不是我自負,你早就跑來向我傾訴了。因此你一定是病了!趕快解除我這焦躁不安的心情吧,我求你。再見,我親愛的朋友;願這個「再見」,能給我從你那方面帶來個「你好」。

  復函星期三晨

  我現在還什麼都不能對你說。我在等待瞭解得更清楚些,反正或遲或早我一定會弄清楚的。同時,請你確信:被控的無事者將會找到一個熱烈的保衛者,足以讓那些誣告者後悔,不論誣告者是什麼人。

  埃皮奈夫人的第二函(甲劄,第四五號)

  你的信使我大吃一驚,你知道嗎?它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把它讀了又讀,一直讀了二十幾遍。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只看出你心裡感到不安和苦惱,你要等到不安和苦惱過去了以後再跟我談。我親愛的朋友,我們就這樣約定,好嗎?我們的友誼、我們的信任,都到哪兒去了?我是怎樣失掉了那種信任的呢?你是對我生氣,還是為我生氣呢?無論如何,你今天晚上就來,我請求你。記得不到一星期前,你還答應過我不把任何事情藏在心裡,有事立時就對我說呢!我親愛的朋友,我是信賴這個信任的……我剛才把你的信又讀了一遍:我還是不明白,但是它叫我顫抖。我覺得你心裡激動得痛苦極了。我倒很想使你平靜下來,可是,我既然不知道你不安的原因,我就不知道對你說些什麼才好,我只能告訴你,在看到你之前,我是完全和你一樣不幸的。如果你今晚六點鐘不到,我明天就到退隱廬來,不管天氣怎樣,也不管我身體如何,因為我忍受不了這樣的不安。再見,我親愛的朋友。我要冒險給你一個忠告,但也不知道你需要不需要,你要極力提防,極力制止不安的心情在孤寂中發展。一隻蒼蠅會變成一個魔鬼的,我過去常有這種體驗。

  復函星期三晚

  只要我現在不安的心情還繼續下去,我既不能去看你,也不能接受你的訪問。你說的那種信任現在不存在了,你想恢復也將是不容易的。現在,我在你的殷勤當中,所看到只是你想從別人的表白中得到某種合乎你的圖謀的好處;而我這顆心,對一顆開誠相見的心是極易流露的,對詭計和狡詐卻要關上大門。你說你難以看懂我的信,我卻從中看出你慣常的機智。你以為我真傻到相信你沒有看懂那封信麼?不,但是我將以坦白來戰勝你的詭巧。為了使你對我更不瞭解,我就進一步明說吧。

  有兩個結合得好好的、彼此都無愧於對方的愛情的有情人,他們都是我親愛的人,我當然料到你不知道我指的是誰,除非我把名字說出來。我猜測有人曾試圖拆散他們,並且利用我來使他們兩人之一產生忌妒。這種選擇並不十分高明,但是對於那個壞心眼說來,似乎很方便;而這個壞心眼,我懷疑就是你。我希望這就清楚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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