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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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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創毀劍鞘」。我的情況正是這樣。我的激情給我以生命力,同時也傷害了我。或許有人問:哪些激情呢?一些不值一提的事,一些極端幼稚的事,但這些事卻使我就像是要佔有海倫,或者要登上統治世界的寶座那樣激動起來。首先是關於女人的事。當我佔有了一個女人的時候,我的感官雖然安定了,但我的心卻依舊不能平靜。在熾烈的肉欲的快感中,愛的需求在吞食著我。我有了一個溫情的媽媽,一個親愛的女友;但是我還需要一個情婦。於是我就將一個想像中情婦放在媽媽的位置上,為了哄騙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變換她的形象。當我擁抱著她的時候,如果我意識到躺在自己懷裡的是媽媽,即使我擁抱得同樣有力,我的欲望也會息滅;雖然我為媽媽的溫存而落淚,我卻享受不到快樂。肉欲的快樂啊!這是男人命中註定的一部分嗎?唉!即使我這一生中只有一次嘗到了愛的全部歡樂,我也不相信我這個孱弱的身體能夠經受得住,我可能當場死去的。 因此,我終日受著這種沒有對象的愛情的煎熬,也許正是這種愛情才更消耗精力。想到可憐的媽媽的境遇每況愈下,想到她那種不審慎的行為不久就必然要使她徹底破產,我憂心忡仲,焦灼萬分。我那可怕的想像總是走在不幸事件的前面,不斷向我描繪出那個極可怕的不幸的情景及其後果。我預見到,我將要為窮困所迫而必須離開我已為之獻出生命、而且缺了她我就不能享受到生活樂趣的那個女人。我所以總是心神不寧,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欲望和擔憂互相交替地侵蝕著我。 音樂對我說來是另一種激情,雖然不十分熾烈,但也同樣耗費我的精力,因為我對它也入了迷。我拚命鑽研拉莫的那些難懂的著作,雖然我的記憶力已不聽我使喚,我還是固執地加重它的負擔。為了教音樂課我不斷地東奔西跑;此外我還編寫了一大堆樂曲,時常要通宵抄寫樂譜。但是,為什麼要提到這些經常性的工作呢?在我這輕佻的頭腦中所想的一切蠢事,那些為時短暫、只占一天時光的愛好:一次旅行,一次音樂會,一頓晚餐,一次散步,讀一本小說,看一齣喜劇,所有這一切無須事先考慮安排就可以享受到的快樂或辦得到的事情,對我說來都同樣可以成為十分強烈的激情,當它們變得熱烈可笑的時候,都能把我折騰得夠嗆。克利弗蘭的虛構的不幸,(我曾瘋狂地閱讀《克利弗蘭》一書,而且屢次中斷、又屢次拾起來,)我敢說,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叫我難過。 有一個曾在俄國彼得大帝的宮廷裡做過事的名叫巴格萊的日內瓦人,他是我見過的最無恥最荒唐的人。他經常裝著一腦袋和他一樣荒唐的計劃,他把百萬鉅款說得易如反掌,而一無所有他也毫不在意。他有件糾紛要在元老院解決,所以到尚貝裡來了,一來就把媽媽籠絡住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慷慨地給媽媽拿出了他那許多一本萬利的寶貴計劃,而把媽媽僅有的那點銀幣一塊一塊地騙走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他也看得出來;對於我這樣的人,看出我的心意當然是不難的。他不惜用種種卑鄙手段來巴結我。他會走幾步棋,便提議教我下棋。我幾乎是迫不得已才試了一試;剛剛學會了一點走法,我的進步就非常之快,第一局快完時,我就用他開始時讓我的堡壘將了他的軍。只這一下,我就變成了棋迷。我買棋盤棋子,買加拉布來的棋譜,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再也不出門了。我日日夜夜進行鑽研,努力把所有的佈局都記在心裡,不管好歹一個勁兒往腦子裡裝,自己跟自己片刻不停、沒完沒了地下起棋來。經過兩三個月的苦練和不可想像的努力,我就到咖啡館去了。那時我面黃肌瘦,差不多象一個傻子。我要試一試手,就和巴格萊先生再殺一場;第一盤我輸了,第二盤我又輸了,一直輸到二十盤;我腦袋裡的那些走法全亂套了,我的想像力也完全遲鈍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在雲霧中一樣。每逢我拿起菲裡多爾或斯達馬的棋譜,練習和研究各種佈局時,結果還是和上次一樣:由於極度疲勞而造成的精力衰竭,我的棋下得比以前更糟了。而且,就是我把棋暫時放下一個時期或者努力繼續鑽研,也總是和那第一次下棋一樣,一點進步也沒有。我的程度,始終是第一次下棋終局時那個程度。我就是再練習千百年,也不過是拿堡壘將巴格萊的軍的水平而已,其他一點進展也不會有。大家一定會說,這個時間消磨得真好!不錯!我的確用去了不少時間。我只是到了精力實在難以繼續的時候,才放下了這最初的嘗試。我從房間裡出來時,簡直象個從墓穴裡出來的人,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們不難想見,象我這樣氣質的一個人,而且是在青年時期,要想保持健康確實是困難的啊! 身體的衰弱,也影響了我的情緒,使我那好作奇思異想的熱情冷淡了一些。由於感到體力衰退,我變得比較安定了,一心只想旅行的熱望也有所減低。我比以前喜歡呆在家裡了,我感到的不是煩惱,而是憂鬱。病態的敏感代替了激情,沮喪變成了悲傷;我時常無緣無故地歎息落淚,我覺得還沒享受到人生的樂趣,生命就要逝去。想到我那可憐的媽媽行將陷入破產的淒慘境地,我心中十分難過;我敢說,我唯一悲傷的,就是我要離開她,使她處於一種淒涼的境地。最後,我完全病倒了。她用遠勝過母親對兒女的心腸來照料我,這對她本人說來,倒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不僅使她不再去關心她那各式各樣的計劃,同時還可以避開那些給她亂出主意的人。如果死亡在那時來臨的話,那該是多麼甜蜜呀!雖說我沒享受到多少人生的幸福,但我也沒有遭遇到多少人生的不幸。我那恬靜的靈魂,可以在尚未痛感人間的不公正之前安然離去,這種不公正使生與死都受到了毒害。我堪以自慰的是,在我的同命者身上還保持著我的存在,這也就是雖死猶生啊。如果我對她的命運沒有什麼憂慮的話,我死的時候就會象安然入睡一樣;而且這些憂慮的本身又由於有一個溫柔多情的對象,痛苦也就減輕了。我常對她說:「你是我整個身心的保護者,你要讓我感到幸福啊。」有兩三次,在我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夜裡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有病的身子摸到她的房裡,向她提出一些勸告,這些勸告,我敢說,都是非常正確和明智的,而最突出的一點還是我對她的命運的關切。眼淚好象是我的營養品和藥物,我坐在她身邊的床沿上,握著她的雙手,和她一同灑下的眼淚,使我的精神又恢復起來了。這種夜間談話有時長達幾小時,當我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我覺得比去的時候好了許多。她對我許下的諾言,給我的希望,使我感到欣慰,一切煩惱都消失了,於是我就懷著聽憑上帝安排的寧靜心情安然地入睡了。假如我在這個時候死去,我是不會感到死亡是多麼痛苦的。上帝呀,我這一生經歷了多少人間恨事,經歷了使我生活動盪不安的多少風暴,以致生命對我說來簡直成了一種負擔,但願結束這一切的死亡來臨的時候,它會象當年一樣,不會讓我感到更大的痛苦吧! 由於她的百般照顧、細心看護和令人難以置信的關懷,她終於把我救活了,而且,的確也只有她能夠這樣做。我不太相信醫生們的醫療,卻非常相信一個摯友的照顧:同我們的幸福休戚相關的事情總是要比任何其他事情做得更好些。如果說生活中真有一種快樂的感覺,那一定是我們現在所感到的兩人相依為命的那種感覺。我們相互間的愛戀並未因此而日益增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們這種極質樸的愛戀中,卻產生了一種令人說不出來的更親密、更動人心弦的關係。我完全成了她的作品,完全變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生身母親還親。我們不知不覺地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我們的生命也仿佛糅合在一起了,我們不僅感到誰都需要誰,而且還覺得只要兩人在一起就什麼都滿足了。我們已經習慣於不再考慮我們身外的一切事物,而把我們的幸福和一切願望完全寄託在兩人的互相佔有中。我們的這種佔有可能是人世上絕無僅有的佔有;這不是我前面說過的那種一般愛情上的佔有,而是某種更本質的佔有,它不是基於情欲、性、年齡、容貌,而是基於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絕不能喪失的那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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