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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不難想見,在音樂學校裡跟音樂家和歌詠團的兒童們一起,終日過著愉快的歌唱生活,要比我在神學院裡天天和遣使會的神父們一起快樂得多了。然而這種生活雖然自由,卻跟神學院一樣,是有規章制度的。我生來喜好自由,但卻從不濫用自由。在整整六個月中,除了到媽媽家或到教堂去以外,我一飲都沒有出過門,甚至也不想出去。這段時期是我一生中最平靜的階段,也是我回想起來最感到愉快的階段。在我經歷過的各種環境中,有一些使我感到非常幸福的情景,至今回想起來還為之心曠神怡,好象仍然生活於其中似的。我不僅記得時間、地點和人物,而且還記得周圍的一些事物,氣候的溫度,空氣的氣味,天空的色彩,以及只有在那個地方才能得到的某種印象,這種生動的回憶仿佛又重新把我送到了那裡。例如,音樂學校裡所練習的一切曲子,合唱時所唱的一切歌詞,那裡發生的一切事情;教士的美麗而華貴的法衣,神父的長袍,歌詠隊員的四角帽,樂師的面容;一位吹低音巴松管的瘸腿老木匠,一位拉小提琴的矮個子的金栗色頭髮修士;勒·麥特爾先生放下佩劍後,在他的世俗服裝上披上一件舊黑袍,再穿上一件好看的小白衣到經樓去;我帶著驕傲的心情拿著一管長笛坐在樂臺上,準備演奏勒·麥特爾先生特意為我作的一小段獨奏曲,心裡想著奏完以後的盛饌,會餐時的那種好胃口。這種種事情,成百次生動地重現在我的腦際,使我感到無窮的愉快,可以說,和當時所感到的一樣快樂,甚至比當時還要快樂。我對於以宛轉悠揚的聲音奏出的《美麗的繁星之神》樂曲中的某一曲調一直懷有最纏綿的親切之感,因為在降臨節的一個星期日,天還沒亮,我正睡在床上,聽見人們按照當地教堂的儀式,在聖堂的石階上唱這首讚美歌。媽媽的貼身侍女麥爾賽萊小姐懂得一點音樂,我永遠也忘不了勒·麥特爾先生叫我跟她一起唱的那首叫《請獻禮》的合唱讚歌,當時她的女主人是那樣高興地聽著。總之,所有這些,甚至連那位常被歌詠團的兒童惹得生氣的好心腸的女僕佩琳娜,我都記得。這種對幸福的天真時代的回憶,常使我陶醉,也使我憂傷。

  我在安訥西住了將近一年,沒有受到一點責難,不論誰都對我很滿意。我自從離開都靈以後,就沒有再做蠢事了;只要是在媽媽的眼前,我是絕不會作蠢事的。她引導我,而且一直是很好地引導著我。我對她的依戀成了我唯一的欲望,然而這不是一種瘋狂的欲望,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我的心靈使我的理智得到了加強。真實的情況是,這種單一的情感吸收了我的全部才智,弄得我什麼也沒有學好,甚至連我盡了一切努力去學的音樂也沒有學成功。但是,這也不怨我,我是全心全意、勤勤懇懇地去學的。只是我的思想不能集中,總是出神,總是歎氣,在這種情況下我有什麼辦法呢?為求進步,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做了,可是,要讓我再幹新的蠢事,只須有人來引誘我一下就夠了。這個人出現了,天造地設的巧遇促成了這樣的機會,讀者在下面可以看到,我那瘋狂的頭腦又抓住了它。

  二月的一個夜晚,天氣很冷,我們正圍著爐子烤火,聽到有人敲街門。佩琳娜拿著提燈走下樓去,門開了,一個年輕人和她一齊走了進來,上了樓。他露著從容不迫的神情走到我們面前,並向勒·麥特爾先生說了幾句簡短而文雅的客氣話,他自我介紹說,他是一個法國音樂家,由於經濟困難,希望在教堂裡幹點雜務,掙點兒路費。勒·麥特爾先生一聽到法國音樂家這幾個字,他那題善良的心就真地被感動了,因為他熱愛自己的祖國和自己的藝術。他接待了這個年輕的過路客人,留他住宿;顯然,這是客人求之不得的,所以沒有怎樣表示客氣就留了下來。在他一邊烤火一邊聊天等候開飯的時候,我對他作了一番觀察。他的身材矮小,肩膀卻很寬,我雖然看不出他的身體上有什麼特別畸形的地方,卻總覺得它有些不勻稱;他可以說是一個平肩膀的傴僂人,腿顯得有一點瘸。他穿著一件黑色上衣,雖不算很舊,但卻穿得破爛不堪,簡直可以說會往下掉碎片兒。他的內衣非常考究,而且還有鑲著花邊的華麗袖口,已經很髒了,腿肚上綁著腿套,每只腿套裡差不多都可以放進他的兩隻腿,腋下挾著一頂小帽子,是備遮雪之用的。然而,在這種令人發笑的裝束中倒有幾分高貴的氣派,他的態度也給人以同樣的感覺,他的面貌清秀可愛,口齒伶俐,就是不太端莊。這一切都標誌著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放蕩青年,他不象一個討飯的乞丐,卻象一個滑稽丑角。他對我們說他名叫汪杜爾·德·維爾諾夫,他從巴黎來,迷了路,並且好象有點兒忘了他的音樂家身分,又說,他要到格勒諾布爾去看他的一個在國會裡的親戚。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談起了音樂。他對音樂很內行,他知道所有的著名演奏家,所有的名曲,所有的男女演員,所有的漂亮女人,所有的大貴族。似乎別人提什麼他就知道什麼,但是,一個話題剛剛開始,他就插科打諢,攪亂了談話,讓人大笑一陣,隨後連剛才說的是什麼都忘了。那一天是星期六,第二天在教堂裡要演奏音樂,勒·麥特爾先生請他去參加那裡的演唱,他回答說:「十分高興。」問他哪一個音部,他回答說:「男高音……」說完就立刻把話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在進教堂以前,有人把他要唱的歌譜給了他,讓他先熟悉一下,可是,他連看都不看。這種驕傲的態度使勒·麥特爾吃驚了,他在我耳邊說:「你看吧,他連一個音符都不會。」我回答說:「我也真擔心。」我懷著不安的心情隨他們一同去了。音樂會開始了,我的心跳動得非常厲害,因為我對他十分關心。

  但是,很快我就放心了,他唱了兩個獨唱,不僅節奏準確,而且十分有味,另外,他的嗓音也非常漂亮。我從來也沒有這樣驚喜過。彌撒後,汪杜爾先生受到了許多教士和樂師們的讚揚,他以諧趣橫生的話作了答謝,態度始終非常動人。勒·麥特爾先生出於至誠擁抱了他,我同樣也擁抱了他。他看到我非常愉快,因而似乎也很高興。

  我敢肯定,大家會認為,象巴克勒先生那樣,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粗人,也還曾使我迷戀過,現在,這樣一位既有教養,又有才能,為人機智,有處世經驗,而且又可以被看作是位可愛的蕩子的汪杜爾先生,當然更能使我為之傾倒了。事情正是這樣。我想,不論是哪一個青年,處在我的地位都會象我這樣愛慕如狂的;特別是一個人,越是具有賞識別人特長的能力,越是對別人的才能表示愛慕,就越容易象我這樣行動。汪杜爾先生有這種特長,這是無可爭辯的,他有一種象他那樣年齡的人極少有的特點,那就是決不急於顯示自己的學識。不錯,他對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大吹特吹,但是對自己知道的事情——他知道的還真不少——卻一字不提:他在等待表現的機會;由於他並不急於顯露自己,因此效果更大。由於他對所談到的每件事都是開一個頭就不談了,別人也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把他的本領完全表現出來。他在談話中是那樣逗笑和詼諧,有時顯得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有時又充滿了魅力,他常保持著微笑,但從來不大笑,最粗魯的事,他也能說得很文雅,讓人聽得順耳。甚至那些最正派的女人,對於自己居然能忍受住他的話,事後也感到十分驚奇。她們明明知道應該生氣,可就是沒有生氣的力量,要生氣也生不起來。他所需要的只是些淫蕩的女人;我認為他自己不會搞些什麼風流豔事,但是在交際場中,他生來是為了給那些有風流豔事的人添加無限樂趣的。他既具有那麼多討人喜歡的才能,又是在一個不僅瞭解這種才能而且還愛慕這種才能的地方,要他長期把自己局限在音樂家的圈子裡,那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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