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我的舅父和我父親一樣,也是個喜歡玩樂的人,他也象我父親一樣不善於用義務約束自己,很少關心我們。舅母是一個稍帶虔信派教徒作風的虔誠女人,她寧願去唱聖詩,也不願注意我們的教育;他們對我們幾乎是完全放任,我們也從來不濫用這種放任。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互相幫助,無求於他人,而且因為我們從來不想去跟那些和我們年紀相仿的頑童們廝混,所以絲毫沒有沾染上由於終日無所事事而養成的那種浪蕩逍遙的習氣。其實,我說我們閒散是錯誤的,因為我們一輩子也沒有放閑過。值得慶倖的是,我們感到極為有趣的各種毫不間斷的遊戲,使我們在家裡忙個不停,甚至使我們不想出門。我們自己作鳥籠子、笛子、毯子、鼓,蓋小房子,作水槍、弩弓等玩具。我們也學我那位和善的年邁外祖父那樣製造鐘錶,有時竟弄壞了他的那些工具。另外還有一種最喜歡的愛好,就是在紙上塗抹,起畫稿,施墨,加彩,糟蹋顏色。有一個名叫剛巴高爾達的意大利江湖藝人到日內瓦來,我們去看過一次就不想再去了;但是,他有木偶,我們也就造起木偶來;他的木偶演一些喜劇式的東西,我們也就為我們的木偶編喜劇。沒有變音哨子,我們就用假嗓子學那滑稽小丑的語聲,來演我們這些動人的喜劇,我們那些慈祥的長輩們倒也都耐心地看,耐心地聽。但是有一天,我的舅父貝納爾召集家人朗讀了他自己寫的一篇動人的講道稿。於是我們又丟開了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了。這些瑣事沒有多大意思,我自己也承認;不過,這些瑣事證明,我們最初的教育是多麼需要很好的指導,才能使我們這些在那樣幼小的年齡就幾乎自己管束自己的孩子很少濫用這種放任。我們不太需要結交同伴,甚至有這種機會,我們也不重視。我們出去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孩子們玩耍,但是並不羡慕,甚至也不打算參加。我們兩人之間的友情足以使我們心滿意足,只要我們兩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單調的娛樂,我們也會感到喜悅。

  由於我們兩人形影不離,人們注意起來了;特別是我的表兄身材很高,而我很矮,這樣的一對確是十分可笑。他瘦高個子,小臉兒象個皺蘋果,神氣柔弱、步伐無力,招得孩子們嘲笑。

  人家用當地的土語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他「笨驢」,只要我們一出門,就會在我們的周圍響起一片「笨驢,笨驢」的喊聲。他對於這種嘲笑比我更能處之泰然。我惱火了,想跟他們打架,這正是那些小流氓求之不得的。我跟他們打起來了,結果挨了打。我那可憐的表兄盡力幫助我,可惜他弱不禁風,人家一拳就把他打倒了。這麼一來,我簡直氣瘋了。雖然我腦袋上、肩膀上挨的那幾拳的確不輕,但他們要打的並不是我,而是「笨驢」。我這種倔強的怒火反倒把事情弄得更糟,後來,只有在人家上課的時間,我們才敢出門,我們唯恐受到小學生們的詈罵和追趕。

  現在我已成了打抱不平的騎士了。為了作一個像樣的騎士,我需要有一位情人;我有過兩位。我時常到尼翁去看我父親,尼翁是伏沃州的一個小鎮,我父親已定居在那裡。我父親的人緣很好,連他的兒子也沾了光。我在他那裡住的日子雖不多,看在他面上,所有的人對我都很親切。有一位菲爾松太太更是對我萬分疼愛,這還不算,她女兒還把我看作她的情人。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給一個二十二歲的姑娘作情人,人們當然會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所有這種非常機靈的姑娘們都很樂意把小洋娃娃擺在前面,以便把大洋娃娃掩蔽起來,她們很會運用手腕,造成一種令人著迷的假像,來誘惑那些大洋娃娃。在我這方面看不出她和我有什麼不相稱的地方,因此我對這件事倒挺認真;我把我整個的心,或者更確切地說,把我全副的腦筋都用在這上面了,因為,雖然我愛她已達發狂的程度,雖然我的狂熱、興奮、激昂做出了許多令人絕倒的趣劇,但我也只是在我那小腦袋裡愛她而已。

  據我所知,有兩種完全不同而又完全真實的愛情,它們雖然都很強烈,但是彼此間幾乎沒有共同的地方;它們跟親密的友誼也不一樣。我整個一生被這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愛情各占去一半,甚至我曾在同一時間親身體驗了這兩種愛情。比方說,在我剛剛講述的那個時期,也就是當我公然把德·菲爾松小姐據為己有、專橫到不能忍受別的男子跟她接近的時候,我曾經跟一位小姑娘戈登小姐有過幾次時間不長、但是熱烈的幽會;幽會時,她好象老師對待學生一樣對待我。全部經過,如此而已。雖然不過如此,但是實際上,我卻覺得這就是一切,這就是無上的幸福了。我當時已經體會到秘密之可貴。雖然在使用秘密方面,我還十分幼稚,但是當我發現德·菲爾松小姐跟我定情,只不過為了遮掩其他風流勾當的時候,我便針鋒相對地以同樣的方式報答了她。這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但我深感遺憾的是,我的秘密被發現了。也可以說,我的小老師並沒有象我一樣保守秘密。不久,人家就把我們分開了。又過些天,當我回日內瓦從庫當斯路過的時候,我聽到有幾個小姑娘低聲喊道:「戈登跟盧鬧翻了。」

  這位戈登小姐的確是一個不尋常的人物。她長得並不美,但她那臉龐是令人難以忘記的;我至今還時常想起它來,拿我這樣一個老瘋子來說,未免想得過分了一些。她的身段,她的姿態,特別是她那雙眼睛都與她的年齡不相稱。她那副小神氣又威嚴又驕傲,倒很合乎她扮的那種腳色,也就是她那副小神氣使我們想起演這種角色來。但是,她最奇怪的一點是,她那種大膽與端莊混合在一起的樣子,是令人難以瞭解的。她對我肆無忌憚,我對她卻絲毫不能隨便。她完全把我當做小孩子看待,因此我相信,要未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孩子,要末恰恰相反,她本人還是一個孩子,居然把面臨的危險視為兒戲。

  我對她們兩人,可以說都是一心一意。而且我是那樣全心全意,當我跟其中一個在一起的時候,心裡從來不想另一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她們兩人的感情卻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我就是跟德·菲爾松小姐過一輩子,也不會想到要離開她;但是,我接近她的時候,我的喜悅心情是平靜的,決不會感情激動。我愛她,特別是在跟許多人一起談笑的時候,打趣取笑,打情罵俏,甚至爭風吃醋,都使我心花怒放,津津有味。我看到那些年歲大的情敵仿佛受到冷遇,而我獨為她所垂青,便洋洋得意地自豪起來。我也曾被逗得愁腸百轉,但是我喜歡承受這種苦痛。人們的讚美、鼓勵和歡笑,又使我心頭發暖,勇氣倍增。我又發脾氣,又說機靈話,在交際場裡,我愛她愛得發狂;若是單獨和她相對,我反而會局促不安,心情冷淡,甚至有些厭煩的情緒。不過,我對她是那樣關心,當她生病的時候,我非常苦惱,我寧願犧牲自己的身體使她得以恢復健康。請大家注意,由於我本身的經驗,我是深切瞭解疾病和健康的意義的。一離開她,我就想念她,覺得非有她不可;而在和她相會的時候,她的那些愛撫使我感到甜蜜的是心靈而不是肉體。我跟她在一起有一種泰然的感覺;我除了她所給的一切,並不想得到更多的東西。不過,我要是看見她跟別人也是這樣,那我是不能容忍的。我對她是愛若兄妹,妒如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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