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甚至在我到了結婚年齡以後,這種奇異的癖好,這種一貫頑強、並且快發展到墮落乃至瘋狂地步的癖好,也沒有使我喪失我的純潔的習尚,儘管它像是早該失去了。假如說真的有過質樸而純潔的教育的話,那末我所受過的教育就是這種教育。我的三位姑姑不但是賢德典範的女人,而且她們身上的那種莊重典雅也是當時一般女人所沒有的。我父親倒是個喜歡玩樂的人,但他的情趣是舊式的,在他所愛的女人們跟前,他也從沒講過使一個處女感到害羞的話;在任何別的地方,我也沒有見過象在我們家裡,尤其在我面前那樣,注意對孩子們應有的尊重。我覺得朗拜爾西埃先生對這個問題也同樣注意:有一個十分和善的女僕,只因在我們面前說了一句稍微有些放肆的話,就被辭退了。在我成年以前,我對於兩性的結合根本沒有清晰的概念,就是這一點點模糊的概念也總是以一種醜惡而可厭的形象呈現在我的腦際,我對娼妓具有一種永難磨滅的痛恨。我每遇到一個淫棍,就不能不表示輕蔑,甚至感到恐怖,因為有一天,我到小薩果內克斯去,經過一條低窪的小路,我看兩旁有一些土洞,有人跟我說,那些傢伙就在裡面野合,從那以後我對浮亂行為就是這樣深惡痛絕。我想到這種人,腦子裡又經常回憶到我所見過的狗的交媾,一回憶就覺得噁心。

  由教育而來的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本身就能夠推遲那種易於燃起欲火的天生氣質最初的迸發,象我前面所說過的,我的肉欲初次露出的苗頭在我身上所引起的規避作用對此也有所幫助。儘管我被沸騰起來的血液所衝動,可是由於我的想像只限於我過去的感受,所以我只知道把我的欲望寄託在我所已知的這種快感上,從來也未想到人們曾說得使我憎惡的那種快樂上面;這種快樂和我那種快感非常相近,我卻絲毫沒有理會到。在我愚妄的遐想中,在我色情的狂熱中,在這種遐想與狂熱有時使我做出的一些荒唐舉動中,我曾運用想像力求助於異性,可是除了我所渴望獲得的那種功用而外,我從來沒想到異性還有什麼其他的用途。

  就這樣,我竟以十分熱情、十分淫靡和異常早熟的氣質,度過了春情時期,除了朗拜爾西埃小姐無意中使我認識到的一些肉感上的快慰以外,從來不曾想過,也不曾有過任何別種肉感之樂;甚至在我年齡增長,到了成人以後,仍然如此,依然是原來可以把我毀掉的事物保全了我。我舊有的童年嗜欲不但沒有消失,反而和另外那種嗜欲連結一起,使我怎麼也不能從感官所燃起的欲望裡把它剔除掉。這種怪癖,加上我生性靦腆,就使我在女人面前很少有冒險的勁頭;原來我認為另外那種享受只不過是我所好的那種享受的終點,而我所好的這種享受,男方心裡想而又搶奪不來,女方可以給而又猜想不到;既然我在女人面前不敢把什麼都說出來,或不能把什麼都做出來,當然我就灰溜溜的了。我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在最心愛的女人身邊垂涎三尺而不敢吭聲,我既不敢把我的癖好向對方說明,就只好用一些使我能想起這種癖好的男女關係來聊以自慰。跪在一個潑辣情婦面前,服從她的命令,乞求她的原宥,對我說來就是極甜美的享受;我那敏捷的想像力越使我血液沸騰,我就越象個羞羞答答的情郎。誰都知道,這種搞戀愛的方式不會有什麼迅速的進展,對於被愛者的貞操也沒有多大危險。因此,我實際上所獲甚微,可是運用了我的方式,就是說運用想像力,我仍然得到很多的享受。我的情欲,配合上我那靦腆的性格和浪漫的心情,就這樣保持了我的感情純潔和習尚端正;假使我稍微臉皮厚一些,同樣的癖好也許會使我陷入最粗野的淫欲裡。

  在我自動坦白的這座黑暗而充滿污泥的迷宮裡,我總算走完了最初的、最困難的一步了。最難出口的倒不是罪惡的事,而是又可笑又可恥的事。現在我心裡已經穩定了,說出了我方才大膽說出的話以後,便沒有任何顧慮了。根據我自白出來的事情,人們可以斷定,在我一生中,有時在我狂愛的女人跟前激奮起來,甚至眼不能見,耳不能聞,神魂顛倒,全身痙攣,但從來也沒有向她們說出我的怪癖,從來也沒有在最親密的情況下向她們懇求我需要的唯一的恩寵。這樣的事從來也沒發生過,只是在我童年時和一個跟我同歲的女孩子有過一次,不過那也是她先提出的。

  這樣追溯到我感情生活的最初事蹟,我發覺有些因素有時似乎非常矛盾,但又連在一起,有力地產生一個同樣而單純的效果;我又發現有些因素表面看來都一樣,由於發生了某些情況而形成完全不同的巧合,以致使人想像不出它們之間當初會有什麼關係。譬如,誰能相信我靈魂上一種最堅強的力量,是從我那有著柔弱與嗜欲兩種因素的血液的同一泉源裡淬礪出來的呢?下面的事情並沒離開我剛才所說的主題,人們卻可以從中得出完全不同的印象。

  有一天,我正在廚房隔壁的一間屋子裡獨自念書。女僕把朗拜爾西埃小姐的幾把攏梳放在砂石板上烤幹。在她來取的時候,發現一把攏梳有一邊齒兒都斷了。這是誰弄壞的呢?除我以外,沒有別人到這間房裡來過。他們追問我,我否認動過那個攏梳。朗拜爾西埃先生和朗拜爾西埃小姐一起來訓誡我,逼問我,甚至還恫嚇我,我始終堅決否認,然而,我的一切抗議都沒有用,他們認定是我弄壞的,儘管人們從來沒見過我如此大膽說謊。他們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事實上也應該這樣看。毀壞東西、說謊、硬不認錯,似乎都應該受罰。可是這回卻不是朝拜爾西埃小姐動手來懲罰我。他們給我舅父貝納爾寫了信,舅父來了。我那可憐的表兄也被加上另一種同樣嚴重的罪名,我們兩個人要受到同樣的懲處。這次由我舅父動手的處罰可真厲害。為了以毒攻毒,徹底矯正我那敗壞了的欲望,這可能是不能再好的方法了。所以,此後在很長一個時期內這些欲望沒有再來干擾我。

  他們沒能從我口中得出他們所希望的口供,以後又逼問了好幾次,弄得我狼狽不堪,但我毫不動搖,我寧可死,並且決心去死。結果,暴力面對一個孩子的「魔鬼般的倔強」(他們對我的不屈不撓找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讓步了。我從這次殘酷的遭遇逃脫出來以後,已被折磨得不象人樣了,然而,我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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