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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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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走後,我的舅父貝納爾就做了我的監護人。舅父那時正在日內瓦防禦工事中任職。他的大女兒已死,但還有一個和我同歲的兒子。我們一起被送到包塞,寄宿在朗拜爾西埃牧師家裡,以便在那裡跟他學習拉丁文,附帶學習在所謂教育的名義下的一些亂七八糟的科目。 兩年的鄉村生活,把我那羅馬人的嚴峻性格減弱了一些,恢復了童年的稚氣。在日內瓦,誰也不督促我,我卻喜歡學習,喜歡看書,那幾乎是我唯一的消遣;到了包塞,功課使我對遊戲發生了愛好,它起了調劑勞逸的作用。鄉村對我真是太新奇了,我不知厭倦地享受著它。我對它產生了一種非常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一直沒有減退過。此後,在我所有的歲月中,我一想起在那裡度過的幸福時日,就使我對這些年代在鄉村的逗留和樂趣感到悵惘,直到我又返回鄉村時為止。朗拜爾西埃先生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他對我們的教學從不馬虎,但也不給我們過多的課業。他在這方面安排得很好,有兩點可以證明,即:儘管我很不願意受老師管束,可是當我回憶我的求學時代,卻從來沒有感到厭惡;我從他那裡學到的東西雖不多,可是我所學到的都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學會了,而且一點也沒有忘掉。 這種淳樸的農村生活給我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好處,我的心裡豁然開朗,懂得了友情。在此以前,我只有一些高雅而空想的感情。共同生活在恬靜的環境裡逐漸使我和我的貝納爾表兄相處得很親密。沒有多久,我對他的感情就超過了對我哥哥的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從來沒有消失。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而骨瘦如柴、十分孱弱的男孩。他性情柔和正如他身體羸弱,並不以自己是我監護人的兒子而過分利用家裡對他的偏愛。我們倆的功課、遊戲和愛好完全相同:我們都沒有別的朋友,兩人年齡相同,每個人都需要有個同伴;要是把我們分開,簡直可以說是毀滅我們。我們雖然很少有機會表現出彼此間深厚的感情,但這種感情確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我們不僅是一時一刻誰也不能離開誰,甚至我們誰也沒想像過我們會有分開的一天。我們兩人的性情都是聽兩句好話便心軟,只要人們不強制我們,老是那麼殷勤,無論對於什麼,我們的意見都相同。如果說,由於管教我們的長者的偏愛,我的表兄在他們眼裡好象比我高一等,可是當我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比他高一等,這樣我倆就算扯平了。我們上課的時候,他背誦不出來,我就小聲提示他;我的練習作完以後就幫助他做;遊戲的時候,我的興趣比他大,總是做他的輔導。總之,我們倆性情是如此相投,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如此誠摯,因而不管是在包塞或在日內瓦,五年多的時間我們幾乎是形影不離。我承認,我們時常打架,但是從不需要別人來勸解,我們間的任何一次爭吵從來沒有超過一刻鐘,而且我們也從來沒有誰去向老師告對方的狀。也許有人會說,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孩子的事;不過,自從世界上有了孩子以來,這也許是個獨特的例子。 包塞的生活方式,對於我太合適了,只要時間再長一些,就可以使我的性格徹底定型了。所有溫柔、親切、平和的感情,構成了這個生活方式的基調。我認為,世間再也沒有一個人生來比我的虛榮心更小的了。雖然有時候我一衝動,心情會特別激昂,但我立刻又會陷入原有的頹唐。讓跟我接近的人都愛我,乃是我那時最強烈的願望。我的性情柔和,我表兄也柔和,連所有管教我們的人也都很柔和。整整兩年裡,我沒見過誰粗暴地發脾氣,也沒受過誰的粗暴待遇。凡此種種,都在我心中培養天賦的素質。看到人人都喜歡我,也喜歡一切,我就感到極度的愉快。我常常想起我在禮拜堂裡一時回答不出教理問答時的情景,朗拜爾西埃小姐臉上那種痛苦和不安的表情,使我特別心煩意亂。我在大庭廣眾面前答不上來,固然會感到羞愧和極端難受,但朗拜爾西埃小姐的這種表情則是唯一使我比羞愧更加難受的事。因為我雖然對於表揚沒有什麼感覺,對於羞恥卻總是非常敏感的,在這裡我可以說:我怕朗拜爾西埃小姐的責備遠不如怕惹她難過那樣厲害。 然而,她和她哥哥一樣,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嚴厲;但這種嚴厲差不多總是合理的,而且從不過分,所以雖然使我感到愁悶,但是我完全不想反抗。我覺得使別人不愉快比自己受責罰更難受,而看到別人一個不愉快的臉色比自己受到體罰還要難堪。要想把我的心情說得更清楚些是相當麻煩的,但這也是必要的。假如人們更清楚地看到,他們對待年輕人往往不加區別地、甚至常冒昧從事而使用的那種方法所產生的長遠後果,他們或許會改變這種方法!我從這一既普遍而又不幸的事例中得出了重大教訓,因而決定在這裡加以解釋。 期拜爾西埃小姐對我們不但有母親般的慈愛,還擁有母親般的權威,遇到我們應該受罰的時候,她有時也採用懲罰子女的辦法。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她只是以懲罰來恫嚇我們。受著這種在我看來是十分新穎的懲罰的恫嚇,我覺得十分可怕;但是在她懲罰了以後;我卻發現受罰倒不如等待處罰的時候那麼可怕;而更奇怪的是,這種處罰使我對於處罰我的那位朗拜爾西埃小姐更加熱愛。我發現在受處罰的痛楚乃至恥辱之中還攙雜著另外一種快感,使得我不但不怎麼害怕,反倒希望再嘗幾回她那纖手的責打;只是由於我對她的真摯感情和自己的善良天性,才不去重犯理應再受到她同樣處罰的過錯。真的,這裡邊無疑有點兒早熟的性的本能,因為同樣的責打,如果來自她哥哥,我就感不到絲毫快意。不過,按她哥哥的脾氣來說,我是不怕他替妹妹動手的。我所以約束自己,免受懲罰,唯一的原因是怕招朗拜爾西埃小姐生氣;這就是好感在我身上發揮的威力,甚至可以說,由肉感產生出來的好感所發揮的威力,而好感在我的心中總是支配著肉感的。 這個我不怕重犯卻又遠而避之的錯誤又發生了,但這不怨我,也就是說,我並不是有意要犯的,而且可以說,我是心安理得地利用了這個機會。不過,這第二次也是最後的一次,因為期拜爾西埃小姐說,她不再用這種辦法了,這種辦法使她太累了。她一定也從某種跡象中看出這種懲罰達不到自己的目的。在這以前,我們睡在她的房裡,冬天甚至有幾次還睡在她的床上。過了兩天,她便把我們安置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去睡了。從此以後,我就有了她把我當大男孩子看待的榮譽,其實我並不需要這種榮譽。 誰能想到這種由一個三十歲的年輕女人的手給予一個八歲兒童身上的體罰,竟能恰恰違反自然常態而決定了我以後一生的趣味、欲望、癖好、乃至我這整個的人呢?在我的肉感被激起的同時,我的欲望也發生了變化,它使我只局限於以往的感受,而不想再找其它事物。雖然我的血液裡幾乎生來就燃燒著肉欲的烈火,但直到最冷靜、最遲熟的素質都發達起來的年齡,我始終是守身如玉地保持住純潔。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知為什麼經常用一雙貪婪的眼睛注視著漂亮的女人。我不時在回想她們,但僅只是為了讓她們象我幻想的那樣一個個活動起來,叫她們一個個都變成朗拜爾西埃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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