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盧梭 > 懺悔錄 | 上頁 下頁


  這是世界上絕無僅有、也許永遠不會再有的一幅完全依照本來面目和全部事實描繪出來的人像。不管你是誰,只要我的命運或我的信任使你成為這本書的裁判人,那麼我將為了我的苦難,仗著你的惻隱之心,並以全人類的名義懇求你,不要抹煞這部有用的獨特的著作,它可以作為關於人的研究——這門學問無疑尚有待於創建——的第一份參考材料;也不要為了照顧我身後的名聲,埋沒這部關於我的末被敵人歪曲的性格的唯一可靠記載。最後,即使你曾經是我的一個不共戴天的敵人,也請你對我的遺骸不要抱任何敵意,不要把你的殘酷無情的不公正行為堅持到你我都已不復生存的時代,這樣,你至少能夠有一次高貴的表現,即當你本來可以兇狠地進行報復時,你卻表現得寬宏大量;如果說,加害于一個從來不曾或不願傷害別人的人,也可以稱之為報復的話。

  這幾本充滿各種錯誤而且我也沒有時間重讀一遍的小冊子,足使任何熱愛真理的人找到真理的線索,並向他提供通過自己的調研來掌握真理的方法。不幸得很,我覺得這些小冊子似乎很難、甚至不可能逃脫我的敵人的嚴密監視。如果它們落到一個正派人手中幾或者落到舒瓦瑟爾先生的朋友們手中,或者落到舒瓦瑟爾先生本人手中,我還不信我身後的榮譽就沒有了希望。但是,上天啊,你是無辜者的保護人,請你保佑這些證明我無辜的最後資料不要落到布弗萊、韋爾德蘭兩位夫人以及她們的朋友們的手裡吧。你在一個不幸者的生前已經把他送到這兩個潑婦手裡,至少別把他這點身後的名聲再讓她們去糟蹋吧。

                          讓·雅克·盧梭
  第一章

  我現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巨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只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內心,也瞭解別人。我生來便和我所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於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象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別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打碎了模子究竟好不好,只有讀了我這本書以後才能評定。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麼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時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就寫成什麼樣的人: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內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為我的種種墮落而歎息,讓他們為我的種種惡行而羞愧。然後,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於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我于一七一二年生于日內瓦,父親是公民伊薩克·盧梭,母親是女公民蘇薩娜·貝納爾。祖父留下的財產本來就很微薄,由十五個子女平分,分到我父親名下的那一份簡直就等於零了,全家就靠他當鐘錶匠來糊口。我父親在這一行裡倒真是個能手。我母親是貝納爾牧師的女兒,家境比較富裕;她聰明美麗,我父親得以和她結婚,很費了一番苦心。他們兩人的相愛,差不多從生下來就開始了:八、九歲時候,每天傍晚他們就一起在特萊依廣場上玩耍;到了十歲,已經是難捨難分的了。兩人心心相印和相互同情,鞏固了他們從習慣中成長起來的感情。兩人秉性溫柔和善感,都在等待時機在對方的心裡找到同樣的心情,而且寧可說,這種時機也在等待著他們。因此兩個人都心照不宣,誰也不肯首先傾吐衷腸:她等著他,他等著她。命運好象在阻撓他們的熱戀,結果反使他們的愛情更熱烈了。這位多情的少年,由於情人到不了手,愁苦萬分,形容憔悴。她勸他去旅行,好把她忘掉。他旅行去了,但是毫未收效,回來後愛情反而更熱烈了。他心愛的人呢,還是那麼忠誠和溫柔。經過這次波折以後,他們只有終身相愛了。他們海誓山盟,上天也贊許了他們的誓約。

  我的舅舅嘉伯利·貝納爾愛上了我一個姑母,可是我的姑母提出了條件:只有他的姐姐肯嫁給她自己的哥哥,她才同意嫁給他。結果,愛情成全了一切,同一天辦了兩樁喜事。這樣,我的舅父便也是我的姑丈,他們的孩子和我是雙重的表兄弟了。過了一年,兩家各自生了一個孩子,不久便因事不得不彼此分手了。

  貝納爾舅舅是一位工程師:他應聘去帝國和匈牙利,在歐仁親王麾下供職。他後來在貝爾格萊德戰役中建立了卓越的功勳。我父親在我那唯一的哥哥出生之後,便應聘到君士坦丁堡去當了宮廷鐘錶師。我父親不在家期間,我母親的美麗、聰慧和才華給她招來了許多向她獻殷勤的男人。其中表現得最熱烈的要算法國公使克洛蘇爾先生。他當時的感情一定是非常強烈的,因為在三十年後,他向我談起我母親的時候還十分動情呢。但是我母親的品德是能夠抵禦這些誘惑的,因為她非常愛她的丈夫,她催他趕緊回來。他急忙放下一切就回來了。我就是父親這次回家的不幸的果實。十個月後生下了我這個孱弱多病的孩子。我的出生使母親付出了生命,我的出生也是我無數不幸中的第一個不幸。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怎樣忍受這種喪偶的悲痛的,我只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沒有減輕。他覺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相貌,同時他又不能忘記是我害得他失去了她的。每當他擁抱我的時候,我總是在他的歎息中,在他那痙攣的緊緊擁抱中,感到他的撫愛夾雜著一種辛酸的遺恨:惟其如此,他的撫愛就更為深摯。每次他對我說:「讓-雅克,我們談談你媽媽吧」,我便跟他說:「好吧,爸爸,我們又要哭一場了」。這一句話就使他流下淚來。接著他便哽咽著說:「唉!你把她還給我吧!安慰安慰我,讓我能夠減輕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裡留下的空虛填補上吧!孩子!若不是因為你是你那死去的媽媽生的孩子,我能這樣疼你嗎?」母親逝世四十年後,我父親死在第二個妻子的懷抱裡,但是嘴裡卻始終叫著前妻的名字,心裡留著前妻的形象。

  賜給我生命的就是這樣兩個人。上天賦予他們的種種品德中,他們遺留給我的只有一顆多情的心。但,這顆多情的心,對他們來說是幸福的源泉,對我來說卻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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