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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崇拜偶像的人用他所喜愛的珍寶去裝飾他所崇拜的偶像,把他所敬奉的神打扮得十分漂亮;同樣,在一個男人的眼裡,即使他的情人已經是十全十美了,他也是不滿足的,他要不斷地用新的東西去裝飾她。這並不是因為她需要有那些東西才能使他感到快樂,而是他認為他需要打扮她,他認為這樣做,才能對她再一次表示敬重,才能在觀看她的時候感到一番新的樂趣。他覺得,如果他不用他所有的一切好東西去裝飾她,他那些好東西就無處使用。愛彌兒巴不得一下子把他所知道的東西全都教給蘇菲,而不問她是不是願意學,也不考慮那些東西對她是不是適合,看到他那種性急的樣子,實在又令人感動,又令人好笑。他懷著一種孩子似的著急的心情把他所知道的東西都向她說,都向她講;他以為只要他一講,她馬上就懂得。他自己在那裡想:要是同她討論一番,同她談一番哲理,是多麼的快樂;他肚子裡的一切知識,如果不能夠拿出來給她看一看,他那些知識就沒有用處;要是他知道的東西不讓她知道,那他是很不好意思的。

  現在,他給她講哲學,講物理,講數學,講歷史,一句話,什麼都講,蘇菲看到他那麼熱情,心裡也很喜歡,而且想儘量利用這個機會學一些東西。當她允許他坐在她身邊教她的時候,他心裡是多麼高興!他覺得天堂已經向他打開了大門。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教課,對老師來說固然是無所謂,可是對這個女學生來說就很為難,所以是不利於學習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要怎樣才能躲開他那一雙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當他們的眼光一相碰上的時候,課程就進行不下去了。

  婦女們並不是一點思想方法都不懂的,不過她們推起理來只能推一個表面。蘇菲對什麼東西都要動腦筋去想,但是卻想不出一個大道理。她在倫理學和藝術方面學習得最好;至於物理學,她只對幾個一般的法則和宇宙體系取得了一點點概念。有幾次,當他們在散步中看到了大自然的奇景,他們也敢於運用他們白璧無瑕的心去思考自然的創造者。他們在造物主面前一點也不害怕,他們要共同向他傾吐他們的心。

  怎麼!兩個年華正盛的情人在幽會的時候竟談起宗教來了!他們把他們的時間用去講教義!幹嗎要褻瀆崇高的上帝呢?是的,他們在談論宗教的時候,是陷入了一種甜蜜的幻想的:他們彼此都覺得對方是很完美,他們彼此相愛,他們熱情洋溢地談論美德為什麼是那樣的高貴。為了美德,他們作了種種的犧牲,從而感到美德更加可愛。他們必須克制奔放的情感,有時候兩個人竟因此而流下了比甘露更純潔的眼淚,這些甜蜜的眼淚使他們沉迷於生命的享受;他們這種如醉如癡的情景,還從來沒有哪一個人體會過哩。他們的自製更增加了他們的快樂,使他們看出這種犧牲是很高尚的。耽於肉欲的人,有軀體而無靈魂的人啊,你們將來有一天會明白這一對情人的快樂在什麼地方,而且必然會因為在這幸福的時候沒有享受到這種快樂而感到終生遺憾的!

  儘管他們是這樣有理智,他們有時候也難免不鬧一些意見,甚至吵起來的;蘇菲並不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的,愛彌兒也不是一點也不性急的;不過,小小的暴風雨很快就會過去,從而使他們比以前更加親密;愛彌兒從經驗中知道,這種暴風雨並不可怕;他知道,兩個人爭吵固然會給他帶來害處,但爭吵以後又和好如初,是可以給他帶來更大的益處的。由於第一次爭論使他得到了一些益處,因此他希望再發生爭論的時候也可以給他帶來好處,他這種想法當然是錯了;不過,雖說他並不是在每一次爭論中都獲得了顯著的好處,但他在每一次爭論中都發現蘇菲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的。你也許想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好處。我很願意告訴你,我很願意借此機會向你闡述一個重要的原理,同時,還借此機會批駁一個很有害處的說法。

  愛彌兒在愛蘇菲,但他並不是一個冒冒失失地做事情的人;我們也可以想像得到,莊重的蘇菲是不允許他做出什麼狎昵的樣子的。在任何事情上,再嚴肅也應當嚴肅得有個分寸,所以,如果說她有什麼可以責備的地方的話,那就是她的作法太生硬而不是太浪蕩,就連她的父親也擔心她這種極端的自尊會變為高傲。即使在秘密的幽會中,愛彌兒也不敢請求她給他一點點愛情的表示,甚至連希望她愛他的樣子也不敢做出來;在散步的時候,她願意挽著他的胳臂才挽著他的胳臂,而不允許他認為他有權利要她這樣做,所以,在她挽著他的胳臂的時候,他也只偶爾敢一邊歎息,一邊使她的胳臂挨著他的胸膛。克制了一個很長的時期之後,他才大著膽子去偷偷地吻她的衣服,他有好幾次都碰上了好運氣,因為她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有一天,他想在吻她的衣服的時候,把動作做得更明顯一點,果然,蘇菲就說他這樣做是不對的。他堅持要去吻她的衣服,於是她生氣了,而且向他說了幾句刺耳的話;愛彌兒也受不了,也回了她幾句刺耳的話。兩個人在這一天當中都是那樣氣衝衝地鬧著彆扭,兩個人都很不痛快地各自走開了。

  蘇菲很感不安。她的母親是她的心腹人,她怎能向她的母親隱瞞她心中的難過的事情呢?這是她第一次同愛彌兒爭吵,他們爭吵了一個小時,所以這的確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她責備她自己的過錯;她的母親允許她去彌補她的過錯,她的父親也命令她這樣做。

  第二天,內心不安的愛彌兒比平常來得更早一些。蘇菲在幫助她的母親梳裝,她的父親也在同一個房間裡;愛彌兒很有禮貌地走進去,但臉兒是顯得很憂鬱的。父親和母親剛一招呼他,蘇菲馬上就轉過身來,向他伸出手去,用一種寬慰的語氣向他問好。很顯然,她這只漂亮的手是伸過來讓愛彌兒吻它的;他握著它,但是不吻它。蘇菲雖然是有一點害羞了,但仍然是極其從容地把手縮了回去。愛彌兒這個人是不懂得婦女門的那一套做法的,他不知道婦女們那樣鬧脾氣有什麼用處,他不可能把蘇菲那種任性的表現輕易就忘記了,不可能很快就把他的怒氣平息下去。蘇菲的父親看見她那種窘態,便笑了起來,這一笑,便把蘇菲弄得狼狽不堪。這可憐的女孩子,既感到不安又感到受了羞辱,手足失措,巴不得大哭一場。她愈克制自己,她心裡就愈是難過;最後,儘管她不哭,她的眼淚還是流了出來。愛彌兒一看見她流下了眼淚,便跪下去捧著她的手,用力地吻了幾下。「老實說,你真是太好了;」蘇菲的父親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說道:「如果是我,我才不能容忍這種發脾氣的做法哩,我一定要懲罰那一張冒犯我的嘴。」這一句話使愛彌兒鼓起了勇氣,他用請求的目光轉過去看蘇菲的母親,而且還以為看見她做出了同意的表示,於是便戰戰兢兢地去貼近蘇菲的臉;蘇菲掉過頭去保護她的嘴,然而卻讓他吻到了她那玫瑰色的臉蛋兒。冒失的愛彌兒還不滿意,蘇菲微微地掙扎了一下。要不是她的母親在旁邊看見的話,不知道他要吻到什麼時候哩!嚴肅的蘇菲啊,你要當心啦,要是你再拒絕的話,他更是要常常吻你的衣服了。

  在愛彌兒這樣懲罰了蘇菲之後,她的父親就走出房間去做什麼事情了,跟著,她的母親也找了一個藉口叫蘇菲走開了;在蘇菲走開以後,她便用一種嚴肅的語氣向愛彌兒說道:「先生,我想,象你這樣一個出生在良好的人家而且又受過良好的教育的青年人,是有感情和品德的,是不會用羞辱來報答一個對你表示友情的人家的。我並不是一個故作嚴肅和難於接近的人,我是能夠諒解青年人那種癡狂的行為的,我容忍了你當著我的面做出這種行為,這就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你問一問你的朋友,請他告訴你有哪些應守的規矩;他將告訴你,在父親和母親當面許可的嬉戲的行為和背著他們放肆胡鬧的行為之間有什麼區別。背著他們胡鬧,不僅濫用了他們的信任,而且還把濃厚的情誼變成了一種害人的陷阱;然而,要是你當著他們的面表示你這種濃厚的情誼的話,那就沒有什麼關係。你的朋友將告訴你,我的女兒錯就錯在她在你第一次放肆的時候,沒有看出哪些行為是不能允許你做的。他將告訴你,只有在她認為你對她是友好的時候,你的行為才能成為一種友好的行為,而一個有榮譽心的人是不應該利用一個女孩子的天真,背地裡對她那樣放肆的,儘管她當著大家的面可以允許你那樣做。因為,我們知道哪些行為是端正的,可以當著眾人的面做,但是我們不知道在神秘幽暗的地方,當一個人自己判斷他的行為的時候,他將放肆到什麼程度。」

  這一番義正辭嚴的責備,顯然是向我說的而不是向我的學生說的,這位賢明的母親說完這一番話以後就離開我們了。的確,她使我不能不佩服她看問題是那樣周到。愛彌兒當著她的面吻她的女兒的嘴,她認為沒有關係,但是她害怕愛彌兒背地裡去吻她的女兒的衣服。我們一般人所奉行的箴規格言真是荒謬,因為它們往往使我們為了要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便使我們喪失了一顆真正的誠實的心;當我一想到這點的時候,我便豁然明白:為什麼話愈是說得乾淨,心地愈是肮髒;舉動愈是謹嚴,做出這種舉動的人愈是不講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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