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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意識到我的靈魂,我通過我的感覺和思想而認識它,我雖然不知道它的本質,但是我知道它是存在著的。我不能推論我現在還沒有的觀念,我所知道的是,我只能通過記憶而延長「我」,為了要真實地是同一個我,我必須記住我曾經是怎樣存在過。除非我同時記住我的感覺,從而也記住我所做的事情,否則在我死以後我就無法回憶我的一生;我毫不懷疑,這樣的回憶將有一天使好人感到慶倖,使壞人感到痛苦。在這個世界上,有千百種強烈的欲念淹沒了內在的情感,瞞過了良心的責備。道德的實踐給人帶來了委屈和羞辱,因而使人感覺不到道德的美。但是,一旦我們擺脫了肉體和感官使我們產生的幻覺,從而喜悅地看到至高的存在和以他為源泉的永恆的真理,一旦秩序的美觸動了我們的整個靈魂,使我們誠懇地把我們已經做過的事情和應當做的事情加以比較,這時候,良心的呼聲才又發揮它的力量和權威;這時候,由於對自己感到滿意而產生的純潔的歡樂,由於墮落而產生的痛苦的悔恨,將通過難以遏制的情感而看出每個人給自己預先安排的命運。我的朋友,你不要問我幸福和痛苦還有沒有其他的根源;這我是不知道的;我所設想的那個根源就足以使我對今生感到安慰,而且使我希望從它那裡得到來生。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善良的必將得到報償,因為,一個優秀的人物除了按自然而生活以外,還希望得到什麼更好的報償呢?但是我認為他們必然會感到快樂,因為他們的上帝,一切正義的神,既然使他們有感覺,其目的就不是為了叫他們感受痛苦,而且,由於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濫用他們的自由,他們就沒有被他們的過失弄錯他們的歸宿,因此,他們今生雖然遭受了苦難,他們來生是會得到補償的。我這個看法,不是依據人的功績而是依據善的觀念得出來的,因為我覺得這種觀念同神的本質是分不開的。我必須指出:秩序的法則為萬物所遵守,上帝始終是忠實於他自己的。

  你也不要問我壞人所受的痛苦是不是無止境的,是不是由於上帝的慈悲而判他們永受折磨,這些我也是不知道的,我也沒有想弄清這些無用的問題的好奇心。壞人的結果怎樣,同我有什麼關係?我對他們的命運是毫不關心的。我不大相信對壞人判處的痛苦是永無終止的。如果最高的正義之神要報復的話,他就要在今生報復。世上的各民族啊,你們和你們的過錯就是他的使臣。他利用你們的災難去懲罰那些釀成災難的罪人。在你們表面上極其隆盛的時候,兇惡的欲念給你們的罪惡帶來的懲罰,表現在你們欲念難填的心在遭受妒忌、貪婪和野心的腐蝕。何必到來生去找地獄呢?它就在這個世界上的壞人的心裡。

  我們頃刻間的需要在什麼時候沒有了,我們瘋狂的欲望在什麼時候停止了,我們的欲念和罪惡也就結束了。純潔的心靈能沾染什麼邪惡呢?既然沒有什麼需要,他們為什麼會成為壞人呢?如果他們不讓他們的感官變得很粗俗,他們就會把他們的快樂寄託于對人生的沉思,一心一意地響往善良;一個人只要不繼續壞下去,他哪裡會永久痛苦呢?以上是我初步的想法,不過還沒有花工夫去作出結論。啊,仁慈的上帝,不論你的旨意如何,我都是很尊重的。如果你要永久地懲罰壞人,我就在你公正的裁判之前拋棄我這不充分的道理;但是,如果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讓這些可憐的人消除他們心中的悔恨,如果他們的罪孽也有終止的時候,如果我們有一天大家都可同樣地得到平安,那麼,我也將為此而讚頌你。壞人不也是我的弟兄嗎?我也受了多少次引誘去學他們的樣子!只要他們擺脫了他們的痛苦的境地,他們也就可以失去同痛苦相伴隨的惡意。願他們也象我這樣快樂,他們的快樂不僅不引起我的妒忌,反而使我更感到快樂。

  我正是這樣按上帝的業績去默想上帝,通過在他的屬性中我應當知道的那些屬性去研究他的,所以我才終於逐漸地把我起初對這個無限的存在所有的不完全的和有限的觀念加以擴大和發展。但是,這個觀念如果愈崇高,它就愈同人的理性不相配稱。隨著我在精神上愈來愈接近那永恆的光明,它的光輝就使我頭昏眼花,感到惶惑,使我不得不拋棄那些曾經幫助我去想像它的世俗的觀念。上帝已不再是有形的和可以感覺的了,那統治世界的最高智慧並不就是世界的本身,我徒然花費我的心思去想像他不可想像的本質。當我想到是他把生命和活力賦予那能動的活的實體去統禦有生命的形體的時候,當我聽到人家說我的靈魂是神靈的,說上帝是一個神靈的時候,我就憎惡這種褻瀆神的本質的說法,因為這種說法好象認為上帝跟我的靈魂是屬￿同一個性質,好象認為上帝並不是唯一的絕對的存在,不是唯一能夠真正活動、感覺、思想和行使自己意志的存在,好象我們的思想、感覺、活力、意志、自由和生命不是得之於他的。我們之所以自由,正是因為他希望我們自由;他那無法解釋的實體對於我們的靈魂,就象我們的靈魂對於我們的肉體是一樣的。他是否創造了物質、身體、靈魂和世界,我可不知道。創造的觀念在我是模糊的,是我的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不過,我既然能想像他,我就可以相信他:我知道是他創造了宇宙和一切存在的東西,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做的和安排的。毫無疑問,上帝是永恆的,然而我的心靈能不能理解永恆的觀念呢?我為什麼要拿一些我不知道其意義的辭來迷惑自己呢?我所想像的是:先有上帝,而後有萬物,萬物能存在多麼久,他就能存在多麼久,而且,即使將來有一天所有一切都消滅了,他也能繼續存在的。要說什麼一個我無法想像的存在賦予其他的存在以生命,這在我是模糊而不能理解的,但是,如果說「存在」和「虛無」是二而一的話,也顯然是矛盾的,也明明是荒謬的。

  上帝是聰明的,但他聰明到什麼程度呢?人在推理的時候是聰明的,而最高的智慧則不需要進行推理;它不要什麼前提,也不要什麼結論,甚至連命題都不要;它純粹是直覺的,它既能認識已經存在的事物,也同樣能認識可能存在的事物;正如所有的地方在它看來只是一點,所有的時間在它看來只是一瞬一樣,所有的真理在它看來也只是一個單獨的概念。人的力量要通過工具才能發揮作用,而神的力量則能自行發揮作用。上帝是萬能的,因為他能行使意志;他的意志就是他的力量。上帝是善良的,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人的善良表現在對同胞的愛,上帝的善良表現在對秩序的愛,因為他正是通過秩序來維持一切的存在和使每一個部分和整體聯在一起的。上帝是公正的,這我是深信不疑的,這是他的善良的結果;人類不公正的行為是人造成的而不是他造成的;道德的混亂,在哲學家看來是上帝不存在的明證,但在我看來恰恰表明了上帝是存在的。人的公正表現在給予每一個人應得的東西;而上帝的公正表現在要求每一個人對他給予的東西付出其代價。

  我對這些屬性是毫無絕對的觀念的,而我所以能夠陸續發現它們,是由於必然的結果,是由於我好好地運用了我的理智。不過,我雖然承認這些屬性,但是我並不懂得這些屬性,所以實際上是等於沒有承認任何東西的。即使我對自己說,上帝是這個樣子,我感覺到他,體驗到他,這也是徒然的,因為我並沒有更好地理解到上帝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總之,我愈沉思他的無限的本質,我便愈不理解這個本質;但是,它確實是存在的,我知道這一點就夠了,因為我愈不理解它,我反而愈崇敬它。我謙卑地向他說:「萬物之主啊,我之所以能夠存在,是因為你存在;我這樣不斷地對你思索,為的是使我明白我的根本。要想最恰當地運用我的理性,最好的辦法莫過於使它聽從你的旨意:我的心靈之所以這樣喜悅,我柔弱的體質之所以這樣可愛,正是因為我感受到了你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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