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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不管讀者怎樣判斷,我都要順著事物的力量引著我走的道路前進。很久以來他們都認為我是遊蕩在夢幻之鄉,而我則認為他們始終是停留在偏見的國度。在這樣堅決地拋棄一般人的庸俗之見的時候,我仍然是不斷地在我的心中想到它們:我分析它們,深深地思考它們,其目的並不是為了接受它們或逃避它們,而是要把它們放在理智的天平上加以衡量。每當我不能不同一般人的庸俗之見分道揚鑣的時候,經驗就會告訴我說讀者們是不會學我的樣子的。我知道,由於他們硬是要親眼看見才認為我說的話可以成為事實,所以就把我所描述的這個青年看作是一個異想天開地虛構出來的人物,因為他們把他拿來跟其他的青年一比,就覺得他跟那些青年是大不相同的;他們沒有想到,他跟他們大不相同,那是當然的,因為,他跟他們所受的培養迥然兩樣,他跟他們薰染的感情也完全相反,他跟他們所受的教育也完全不同,所以,要是他長得象我想像的那個樣子,那是沒有什麼奇怪的;反之,要是他長得同他們一樣了,那才奇怪咧。他不是人培養出來的人,他是大自然培養出來的人。所以,他在他們看來當然是很稀奇的。

  在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就決定我要論述的事情沒有一樣是除我以外其他的人不能論述的,因為我著手論述的起點,即人的誕生,是我們大家都同樣可以從這一點開始論起的;但是,我們愈是論述下去,我們之間就愈來愈分歧,因為我主張培養天性,而你則要敗壞天性。我的學生在六歲的時候,同你的學生沒有什麼分別,因為在那段期間你還來不及損壞他們本來的面目;可是現在,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了;他即將達到成人的年齡,到了這個年齡,如果我沒有枉自辛苦一陣的話,他就要長得同你的學生絕對兩樣。他們所學到的知識,拿數量來說也許彼此是相等的,但就內容來說,就一點也不同了。你發現他具有高尚的情操,而你的學生連這種情操的苗頭都沒有,就感到驚異;可是,你曾否想到,當你的學生已經成為哲學家和神學家的時候,愛彌兒還不曉得什麼叫哲學,還沒有聽人講過上帝哩。

  如果有人來向我說:「你所說的那種人是不存在的,青年人決不是那個樣子,他們有這樣或那樣的欲望,他們要做這樣或那樣的事情。」這種說法,就正如有些人因為見到花園中的梨樹都很矮小,便否認梨樹可以長成大樹。

  我請求那些這樣歡喜責難他人的批評家要想到,他們所說的這種情況,我也同他們一樣地知道得很清楚,也許我對這種情況考慮的時間比他們還多,同時,由於我並不是非要他們接受我的看法不可,因此我有權利要求他們至少要超過一番之後才來挑我的錯處。希望他們好好地研究一下人的身體,希望他們詳細的觀察一下人的心在這樣或那樣的環境中的最初的發展,以便瞭解一個人在他所受的教育的影響下,可以同另外一個人有多麼大的區別;然後,把我施行的教育和在他身上產生的效果加以比較,才說出我的理論在哪些地方是錯了。要是這樣來批評的話,也許就可以把我批評得無話可說了。

  我之所以說得這樣肯定,而且我認為可以原諒我說得這樣肯定的理由是:我不僅不刻板地抱著一套方式,而且還盡可能地不按理論而按我實際觀察的情況去做。我所根據的,不是我的想像而是我所看到的事實。的確,我並沒有局限於只從某一個城市的市區或其一種等級的人的生活中去取得我的經驗;當我儘量把我在過去的生活中所見到的各種社會地位的人加以比較之後,就決定:凡是那些只是這個民族有而另一個民族沒有,只是這種職業的人有而另一種職業的人沒有的東西,都是人為的,應該加以拋棄;而需要研究的,只是那些對所有一切的人,對各種年齡的人,對任何社會地位和任何民族的人來說,都是無可爭辯地人人共有的東西。

  如果你從一個青年的童年時候起,就按照這個方法去教育他,而且在教育的過程中,如果他不受任何偏狹之見的影響,盡可能不為他人的權威和看法所左右,請你想一想,結果他是象我的學生呢還是象你的學生?為了弄清楚我是不是錯了,我覺得,首先要回答我這個問題。

  一個人並不是那樣輕而易舉地就開始動腦筋思想的,但他一經開始,他就再也不會停止動他的腦筋了。無論什麼人,只要曾經運用過他的思想,他就會經常地有所思慮。人的智力只要用來考慮過一件事情,它從此就再也靜止不下來了。有些人也許認為我在這方面做的工作太多或者太少,認為人的心竅生來不是那樣輕易就能打開的,認為我使他獲得了他未曾有過的便利條件之後,又使他過久地呆在他早就應該超越過去的思想範圍內。

  不過,你首先要想到的是,雖然是我想把他培養成一個自然的人,但不能因此就一定要使他成為一個野蠻人,一定要把他趕到森林中去。我的目的是:只要他處在社會生活的漩流中,不至於被種種欲念或人的偏見拖進漩渦裡去就行了;只要他能夠用他自己的眼睛去看,用他自己的心去想,而且,除了他自己的理智以外,不為任何其他的權威所控制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顯然有許多使他動心的事物,有頻頻使他有所感受的情感,有種種滿足其真正需要的手段,因而一定會使他獲得他在其他的情況下不能獲得或要很晚才能獲得的觀念。心靈的自然的發展是加速而不是延緩了。同一個人,在森林裡也許是那樣的愚昧無知,然而在城市裡,只要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觀眾,他就會變得很有理智和十分的聰明。看見狂妄的事情而不參與,是使人頭腦保持清醒的最好的良方;不過,一個人即使參與狂妄的事情,只要不受它的矇騙,只要不犯那些行為乖謬的人所犯的過失,他也是可以從中受到教育的。

  還要想到的是,由於我們的官能只能感受可以感知的事物,因此,我們是很難領會哲學的抽象概念和純粹的精神的觀念的。為了要領會這些東西,我們要麼就擺脫我們所緊緊依附的身體,要麼就一個事物又一個事物慢慢地循序漸進,要麼趕快走,乾脆就一個大步跳過去,然而要越過這樣的距離,孩子們是辦不到的,甚至對成年人來說,也需要為他們做一些特殊的階梯才能跨越過去的。第一個抽象的觀念就是其中的第一個階梯;不過,我現在還不大明白你打算怎樣去建造這種階梯。

  那擁抱萬物、推動大地、創造一切生物的不可思議的上帝,是我們的眼睛看不見、我們的手摸不到的;他逃避我們的感官:創造的東西呈現在我們的眼前,而創造東西的人卻隱藏起來。要能夠認識到他的存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當我們終於認識到他的時候,當我們在心中自問:「他是誰?他在什麼地方?」的時候,我們的心靈感到驚惶,感到迷茫,不知道怎樣想法才好了。

  洛克要我們從研究精神開始,然後再進而研究身體。這是迷信的方法,偏見的方法,錯誤的方法;這不是理智的方法,甚至不是井然有序的自然的方法;這無異乎是蒙著眼睛去學看東西。必須對身體經過長期的研究之後,才能對精神有一個真正的概念,才能推測它的存在。把次序倒過來,就只好承認唯物主義的說法了。

  既然我們的感官是我們取得知識的第一個工具,則我們可以直接理解的東西就只能是有形的和可以感覺的物體了。「精神」這個辭,對任何一個沒有受過哲學訓練的人來說,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在一般老百姓和孩子們看來,精神也就是一種物體。他們豈不是在說精神是會叫喊、會講話、會打打鬧鬧的嗎?所以你得承認精神有胳臂和舌頭,同身體是很相象的。全世界的人,包括猶太人在內,都要製造有身軀的神,其原因就在這裡。就連我們自己,也有「聖靈」、「三位一體」和「上帝的三位」這些辭彙,可見我們大多數人也是真正的神人同形同性論者。我承認,有人告訴過我們說上帝是無所不在的;可是,我們也相信空氣是無所不在的,至少在大氣層中是無所不在的;「精神」這個辭就辭源來說,不過是「氣」和「風」的意思。只要你一經使人養成說話時常常說莫明其妙的辭的習慣,此後,你要他們說什麼,就可以很容易地使他們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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