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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為了著手研究一個人的心,我倒要看一看他的個人生活,因為這樣一來,那個人要逃也逃不掉了;歷史學家到處都跟蹤著他,不讓他有一會兒喘息的機會,不讓他躲在任何角落裡逃避觀眾的銳利的眼睛;正是當他自以為躲得很好的時候,歷史學家反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蒙台涅說:「傳記家只要把他們的興趣更多地放在思想上而不放在偶然的事情上,更多地放在出自內心的東西上而不放在形之於外的東西上,那麼他們做的傳記我就喜歡閱讀,這就是我為什麼選來選去還是選讀普盧塔克的著作的原因。」

  是的,集合成群的人的傾向,或者說民族的傾向,跟個別的人的性格是大不相同的,如果不在人群中去研究人的話,我們對人心的認識也是很不全面的;但是,我的看法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對,我認為,為了要認識人類,就必須從研究個人著手,誰能全面地瞭解每一個人的傾向,就能夠預見它們在一個民族中的綜合的影響。

  在這裡我們還必須借鑒于古人,其原因一則是由於我在前面所講過的理由,再則是由於在現代流行的文體中都略而不談所有一切雖然很平凡然而是很真實和典型的情節,以至使各個人物無論在他們的個人生活和社會舞臺中出現的時候都經過了一番打扮。種種清規,要求史學家做書也象做事那樣必須一本正經,有些事情雖然可公開地做,但不許歷史學家公開地說;同時,由於他們始終只能把人物作為角色來描寫,因此,那些人物只有在舞臺上我們才認得,而一到了書中,我們就再也認不出來了。歷史學家枉自為國王一次又一次地寫百十回傳,我們再也找不到蘇埃東尼那樣的歷史學家了。

  普盧塔克的過人之處,正是在於他敢描寫我們不敢描寫的細微情節。他以一種無法摹仿的優美筆調在細小的事情上描述偉大的人物,他是那樣善於選擇他的事例,所以往往用一句話或一個笑容或一個手勢,就足以表達其主人公的特殊性格。漢尼拔說一句笑話就重振了他那潰敗的軍隊的士氣,使他們歡歡喜喜地奔向他征服意大利的戰場;阿傑錫拉跨在一根棍子上,反而使我喜歡他這位戰勝大王的人;凱撒在經過一個偏僻的村莊,同他的朋友談話的時候,無意中竟暴露他這個曾經說只想同龐培地位平等的人原來是心懷叵測的奸雄;亞歷山大一句話不說,就把藥吞下去了,這一刹那間竟成了他一生當中最美妙的時刻;亞裡斯泰提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個貝殼上,從而表明他理應得到他那個別名;菲洛皮門到了別人家裡,就取下披風,到廚房去替房主拾弄木柴。這才是真正的描寫的手法,不是以粗大的筆劃去描寫人物的面貌,不是以豪邁的行為去描寫人物的性格,而是以細小的事情去揭示他們天生的性情。公開的事情不是太平淡無奇就是太做作,然而現今一本正經的作風差不多僅僅允許我們的著述家唯一無二地只能夠寫這些東西。

  德·圖倫無可爭辯地是上一個世紀的偉大人物之一。有人就曾經用他的為人所知和為人所愛的瑣碎事情把他的傳記寫得很有趣味,然而為他做傳的人還是迫不得已地要從中刪掉一些可以使他更加為人所知為人所愛的情節!現在我只舉出其中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我相信是真的,而且,要是遇到普魯塔克的話,是絕不會略而不提的;反之,要是遇到了臘姆塞,即使他知道,他也是不敢寫的。

  在夏季的一天,氣候很熱,圖倫伯爵身穿白小褲,頭戴小便帽,站在客廳的窗子跟前;後來有一個僕人走進客廳,看見那一身衣服便把圖倫誤認為是他所熟識的廚師的助手。他輕輕地從後面走過去,使勁地在伯爵的屁股上打一巴掌。挨打的人馬上轉過身來。僕人一看是自己的主人,就全身打哆嗦。他暈頭轉向地跪下去,說:「大人,我以為是若爾日……」「即使是若爾日,」圖倫揉著臀部叫道,「也不應該打得這樣重呀。」可憐的人們,象這樣的話,你們就不敢講!讓你們永遠做不要天性、不要心肝的人,讓你們那些醜惡的一本正經的言辭把你的鐵石心腸越煉越硬,讓你們那付莊重樣子使你們受到人們的輕蔑。可是你,可愛的青年,當你讀到這段軼事,親切地感到那在猛烈的衝動之下顯示出來的溫厚心腸時,也要看一看這位偉大的人物在牽涉到他的門第和聲名的時候,是顯得多麼渺小。你要知道,同是這位圖倫,曾處處故意讓他的侄子佔先,以便讓大家知道那個孩子是一座王家府第的主人。把這些情形加以對照,你就會愛天性而輕成見,能夠徹底地認識這個人了。

  在這樣的指導之下讀書,對一個青年人白璧無瑕的心靈將產生怎樣的影響,是很少有人能夠估計出來的。我們從童年時候起就埋頭書本,已經養成了學而不思的習慣,我們對所讀的東西印象極不深刻,在歷史和人的生活中到處充斥的欲念和偏見,在我們身上也已經產生了,從而使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在我們看來都是很自然的,因為我們已經脫離了自然,以自己的面貌去判斷別人了。但是,請你想像一下按照我的主張培養起來的青年,想像一下我十八年來辛辛苦苦地使之保持了完備的判斷力和健康的心靈的愛彌兒,想像他在布幕拉開的時候,頭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舞臺的情景,或者更確切一點,想像他站在舞臺後面看演員們化裝,在舞臺後面數有多少繩子和滑車在用假情假景蒙蔽觀眾的眼睛,他將有怎樣的感覺。他起初是大吃一驚,但接著就對他們表示一陣羞辱和輕蔑:看到整個的人類這樣自己欺騙自己,自甘墮落地去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他感到非常的氣憤;看到他的弟兄為了一場空夢就互相廝打,看到他們不願意做人,而一定要把自己變成猛獸,他就感到非常痛心。

  毫無疑問,只要學生有了自然的稟賦,即使老師沒有那麼慎重地選擇他所讀的書籍,即使老師沒有使他在讀書之後對書中的東西進行一番思考,他這樣學來的東西也可以變成一種實用的哲學,它同你們用來把學校中的青年的頭腦弄得一團混亂的種種空泛的理論相比,還是踏實得多和有用得多的。西內阿斯在聽完了皮魯士的想入非非的計劃以後,就問他,既然從今以後一定要受許多的折磨和痛苦才能征服世界,那麼,征服了世界又能獲得什麼真正的好處。在我們看來,西內阿斯的問法只不過是隨隨便便的一句俏皮話,但愛彌兒卻從中發現了一個很明智的見解,這個見解,他最初就曾經是有過的,今後也永遠不會從他的思想中消滅掉,因為在他的思想中沒有任何一個同它相矛盾的偏見妨礙他把它印在自己的心裡,以後,在他閱讀皮魯士的傳記的時候,他就會發現,這個瘋子的一切偉大的計劃都無非是想使自己喪身在一個婦人的手裡;因此,除了不佩服這種所謂的英雄行為以外,他不把這樣偉大的一個統帥之所以建立奇功,不把這樣偉大的一位政治家之所以施展權謀,看做是為了去尋找那不祥的磚瓦,以可恥的下場結束他的一生和計劃,又將看做是什麼呢?

  並不是所有的征服者都是被殺死的,並不是所有的篡位者都是在他們的冒險事業中遭到失敗的;在充滿了俗見的頭腦看來,其中有幾個人好象是很幸運的;但是,誰要是不只看表面的現象,而完全按他們的心境去判斷他們究竟是不是幸運的話,他就可以發現,那些人即使成功,也是很慘然的;他將發現,他們的欲望和傷心的事情隨著他們的幸運而愈來愈繁多;他將發現,他們雖然是上氣不接下氣地拚命前進,但始終達不到他們的盡頭;他將發現,他們象沒有經驗的旅行家頭一次爬越阿爾卑斯山似的,在每爬一個山岡的時候,就以為過了這個山岡便經過了整個的山脈,及至爬到岡頂一看,才沮喪地發現更高的山峰還在前面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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