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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啊,你這無所恐懼的人,你這生命中沒有一個時刻曾感到過煩惱的人,你這白天不憂晚上不愁、盡過著快樂的時光的人,來吧,我聰明可愛的學生,快離開那個憂鬱的人到我們這裡來安慰我們吧;你快來吧……他來了,在他走近我的時候,我感到了一陣愉快,我看見他也同樣地感到一陣愉快。在這裡等著他的,是他的朋友,是他的遊玩的夥伴;他看到我的時候,深信快樂的時光不久就要到來:我們彼此並不是互相依賴,而是相處得非常和諧,我們跟任何人都不曾象我們兩人在一起這樣的友愛。

  他的面貌、舉止和表情,說明了他的自信和高興;他容光煥發、身體健康;他穩健的步伐表明他很有精力;他的皮膚細嫩而光潤,沒有一點鬆軟的樣子,空氣和太陽已經在它上面印上了男性的可敬的標記;他的肌肉豐滿,顯示了一種正在成長的生理的特徵;他的眼睛雖沒有燃起感情的火焰,但至少還流露著天真的明靜;即使是長期的憂鬱,也絲毫不能使它們黯然無光,他的臉上從沒有過無止無休的哭泣的淚痕。在他矯捷而穩重的動作中,你可以看出他那樣年紀特有的活潑、獨立自恃的信心和多種多樣的鍛煉經驗。他的態度是多麼的開朗和大方,沒有一點傲慢或虛浮的樣子;由於我們從來沒有叫他把頭埋下去啃過書本,因此他決不會把他的頭低垂到他的胸前:我們用不著對他說:「抬起頭來」;他沒有什麼可羞可怕的事情使他低下頭去。

  現在,讓我們把他放在大庭廣眾之中;各位先生,請你們來考一考他,毫不顧忌地問他,別擔心他硬要你們做這個或做那個,不要擔心他會胡言亂語或提出什麼不適當的問題。不要害怕他糾纏著你們,不要害怕他企圖叫你們都為他一個人而忙碌,因而使你們沒有辦法應付。

  可是,你們也不要等著他說什麼好聽的言辭,或者告訴你們說我教了他些什麼話;你們只能從他口中聽到不加修飾、杜撰和浮誇的天真樸實的實話。正如他坦率地告訴你他做了些什麼好事一樣,他也將告訴你他曾經做了些什麼壞事或想做什麼壞事,並且還不因為他這些話對你產生的影響而感到不安:他的話是怎樣想就怎樣說的。

  有些人歡喜預卜孩子的未來,然而往往聽到孩子說一連串的蠢話,就把從一些愉快的相迂中同孩子們談話所產生的希望完全推翻,結果是深為難過。雖說我的孩子很難滿足人家的這種希望,但他絕不會使他們感到那樣難過,因為他從來不說一句廢話,絕不嘮嘮叨叨胡言亂語地講他明知別人不聽的話。他心中的觀念為數不多,然而是很明確的;雖說他記憶的事情很少,但他從經驗中學到了很多的東西;雖說他讀書沒有別的孩子讀得好,但他對自然這本書的理解卻比其他的孩子透澈;他的智慧不表現在他的舌頭上,而是儲藏在他的腦子裡;他的記憶力不如他的判斷力強;他只會說一種語言,但是他懂得他所說的語言;雖然他說話不象別人說得那麼樣好,但他做事卻比他們做得高明。

  他不懂得什麼叫成規和習慣,他昨天做的事情,絕不影響他今天做的事情:他絕不按老一套的公式辦事,絕不怕什麼權威或先例,他覺得怎樣合適,就怎樣做,怎樣說。所以,你休想聽到他說別人教他說的話,休想看到他從書上學來的舉止,他的話句句都忠實於他的思想,他的行為完全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你發現他也有一些關係到他目前狀況的道德概念,但關係到成人時候的道德概念,則一個也沒有。既然一個小孩子還不是社會中的活動分子,那麼,這些概念對他們有什麼用處呢?向他講自由、財產以及契約,他也懂得;他知道他的東西為什麼是他的,不是他的東西為什麼不是他的;超過這一點,他就不明白了。同他談到義務和服從的時候,他聽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命令他去做事情,他是不理睬你的;可是你對他說:「如果你把這件事情做得令我滿意的話,我有機會也要做得令你滿意的」,他立刻就會想法子做得使你滿意,因為,他覺得,能擴大他的活動範圍,能從你那裡取得不可破壞的權利,是再好不過的事了。也許,他也不會拒絕你讓他占一個位置,充一個數,當作人物看待;但是,如果他有最後這個動機的話,可見他已經是脫離了自然,你沒有堵好所有一切虛榮的關口。

  從他自己來說,如果他需要幫助的話,他第一個碰到誰,他就不加分別地要求誰幫助,他請求一個國王幫助,同請他的僕人幫助是一樣的:在他看來,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你從他請求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並不認為你是應該幫助他的;他知道他請求的是你的好意。他也知道人情厚道是會使你給他帶來好意的。他說的話很簡單明瞭。他的聲音、目光和態度表明,無論別人是滿足他的要求或拒絕他的要求,他都是處之泰然的。這種表現,不能說是奴隸似的畏縮或順從,也不能說是主人似的盛氣淩人的樣子;這是對同伴的衷心信賴,是一個自由、聰明而體力柔弱的人要求另外一個自由而親切、強壯的人給他幫助的時候應有的高尚和藹的態度。如果你答應他的要求,他也不謝你,不過他覺得他是負了一項債。如果你拒絕他,他既不埋怨,也不堅持,他知道這樣做是沒有用處的;因此,他絕不說:「人家拒絕我了。」他將說:「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所說的,只要他看出那是必然的事,他就不會逆著它去做的。

  讓他一個人自由自在,你一言不發地看他活動,觀察他要做些什麼和怎樣做法。由於他無須表明他是自由的,所以他不會僅僅為了顯示一下自己能憑自己的力量活動就鹵鹵莽莽地去幹:難道他不知道他始終是自己的主人嗎?他機警、靈敏、神采奕奕,他的活動充滿了他那個年齡的活力,但是,你看到的那些活動沒有一個是漫無目的的。儘管他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但他絕不做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因為他對他的力量做過試驗,所以是有很好的估計的;他的方法始終適合於他的意圖,他沒有成功的把握就絕不行動。他的眼睛仔細注意地看,因此,他不會看到什麼就蠢頭蠢腦地去問別人;他要親自觀察,要先弄清楚他想知道什麼東西之後,他才發問。如果他遇到什麼意外的困難,他煩惱的心情也不象別人那樣嚴重;如果遇到危險,他也不感到害怕。由於他的想像力還處在停滯的狀態,同時我們也沒有使它活躍起來,所以他只能看到現實存在的情景,只能按危險的真實程度去估計危險,因此他的頭腦能夠始終保持冷靜。自然的需要壓在他的身上,他是無法違背的;他一生下來就受到了需要的束縛,現在,他對這種情況已經是習慣了;他在任何時候都是胸有成竹的。

  要他工作或要他遊戲,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他的遊戲就是他的工作,他覺得兩者之間是沒有差別的。他做一切事情都是興趣盎然,令人歡笑,而且動作大方,令人一看就感到喜悅;從他所做的事情就可以同時看出他的心理的傾向和知識的範圍。當你看著一個眼睛靈活、態度沉著、面貌開朗而帶著笑容的漂亮的孩子高高興興地做最重要的事情或者專心專意地嬉樂遊戲的時候,豈不感到高興、心裡樂洋洋的嗎?

  你現在要不要對他做一個比較的觀察呢?叫他同別的孩子混在一起,他愛怎樣做,就讓他怎樣做。你馬上就可以看出哪一個孩子長得真正的好,哪一個孩子長得最接近他們那種年紀的完善境地。在城裡的孩子中,沒有哪一個孩子的動作比他更敏捷,而他則比他們當中哪一個孩子的身體都長得結實。在鄉下的孩子中,他的氣力和他們的氣力是一樣的,但手腳的靈巧則勝過他們。對孩子們所能理解的一切事情,他比他們都更善於判斷、推理和預測。說到運動、跑、跳、搖晃東西、抬運重物、估計距離、發明遊戲和爭奪錦標,我們可以說,連大自然都在聽他的命令,因為他知道怎樣使一切事物都服從他的意志的指揮。他所受的教育就是為了去領導和管理他的同伴的:他的才能和他的經驗,可以代替他的權利和權威。隨你給他穿什麼衣服和取什麼名字都可以,沒有什麼關係;他到任何地方都可以超群出眾,都可以成為他人的領袖:他們都覺得他比他們優秀,所以,他雖不發號施令,他實際上是眾人的首領,而他們雖不認為是在服從他,但實際上是在服從他。

  他長大為成熟的兒童,他過完了童年的生活,然而他不是犧牲了快樂的時光才達到他這種完滿成熟的境地的,恰恰相反,它們是齊頭並進的。在獲得他那樣年紀的理智的同時,也獲得了他的體質許可他享有的快樂和自由。如果致命的錯誤來毀掉我們在他身上所種的希望的花朵,我們也不至於為他的生命和為他的死而哭泣,我們哀傷的心情也不至於因為想到我們曾經使他遭受過痛苦而更加悲切;我們可以對自己說:「至低限度,他是享受了他的童年的;我們沒有使他喪失大自然賦予他的任何東西。」

  這樣的兒童教育,實行起來是要遇到許多麻煩的,因為只有眼光深遠的人才懂得它的意義,而在一般庸俗的人看來,花這樣多心血培養起來的孩子不過是頑皮的兒童。一個教師考慮他自己的利益的時候比考慮他學生的利益的時候多;他所注意的,是怎樣證明他沒有浪費時間,證明別人給他的薪水他是受之無愧的;他把一套易於表現的本領教給他的學生,隨時都可以拿出來誇耀於人;他不管他教學生的東西是不是有用處,只要能顯示於人就行了。他要他的學生毫無分別和選擇地在腦子裡亂七八糟地記住一大堆東西。在考試孩子的時候,老師就叫他把那些貨色擺出來。炫耀一番,而大家也就感到滿意,此後,他把他的東西收拾起來就走了。至於我的學生,可沒有這樣富裕;他沒有什麼可顯示的東西,他除他自己以外,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拿給人家看的。一個小孩或大人都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看透的。哪裡去找一眼就能看出他獨特之點的觀察家呢?這樣的觀察家有固然是有的,不過是很少的;在成千上萬做父親的人當中,也許連一個也找不到的。

  問題問得太多了,誰都要感到厭煩的,尤其是小孩子是更要感到厭煩的。幾分鐘以後,他們的注意力就分散了,根本就不細心聽你那些重三複四的問題,因此只是隨隨便便地回答罷了。這樣的考試方法是迂腐無用的;有時候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往往比長篇大論更能表示他們的心情和思想;不過要注意他那句話是不是別人教他的或偶然碰巧說的。你自己必須要有很深刻的判斷能力,才能評價孩子的判斷能力。

  我曾經聽到已故的海德爵士說,他的一個朋友在意大利呆了三年之後回來,想考一考他那個年紀只有九到十歲的兒子的學業。有一天傍晚,他同老師和孩子一起到一個空曠的地方去散步,那裡有一些小學生在放風箏。父親邊走邊問他的兒子:「風箏的影子在這裡,風箏在哪裡?」那個孩子連頭也不抬一下就立刻回答說:「在大路的上空。」「不錯,」海德爵士說,「大路是在太陽和我們的中間。」那位父親聽見這句話,就吻他的兒子,考完以後,也沒有說什麼話就走了。第二天,他送給老師一張錢票,在他的薪俸之外還給了他一筆年金。這位父親是多麼賢明!他的兒子是多麼有出息!那個問題正適合於用來問他那樣年紀的孩子:他的回答雖然簡單,但是你可以從其中看出那個孩子的判斷是多麼準確!亞裡士多德的學生也是這樣馴服那匹任何騎師都無法駕馭的名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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