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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孩子們在使用的過程中便可學會那些形式不同的語言中的一種語言,而這也就是他在達到有理智的年齡以前所能記得的唯一的語言。為了學會兩種語言,就需要懂得比較它們的概念,然而現在他們連概念都不知道,怎麼能進行比較呢?每一種東西在他們看來都有成千種不同的符號,然而每一個概念卻只能有一種形式,因此他們只能學會一種語言。有人說他們的確學會了幾種語言;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對的。我曾經看見過幾個據說是能講五、六種語言的神童。我聽見他們講了德語,接著又用拉丁語、法語和意大利語的辭來講;他們確實能用五、六種辭彙,但他們始終是講的德語。總之,不管你願意教孩子多少同義語,然而你變換的是辭而不是語言,所以他們還是只能學會其中的一種語言。

  正是為了掩蓋他們在這方面的無能,所以你才偏偏教他們去學那些已經死了的語言,因為現在是再也找不到人來評判對這些語言的教法是不是合乎文規了。由於這些語言的通常用法早已失傳,你就摹仿書上所寫的辭句,而且還說這些就是口語哩。如果老師的希臘文和拉丁文就是這樣的話,我們也就可以想見孩子們所學的希臘文和拉丁文了。他們才剛剛記得一點語法入門,還根本不懂得怎樣用法的時候,你就要他們把一篇用法文寫的文章譯成拉丁文;當他們學得高深一點的時候,你就要他們把西塞羅的句子寫成散文,把維吉爾的一些詩篇寫成韻文。這樣一來,他們就以為是能夠講拉丁語了,誰又去說他們講得不對呢?

  在任何一門學科裡,代表事物的各種符號如果不具有它們所代表的事物的觀念,那就是毫無意義的。而你使孩子所學到的,也就是限於這種符號,而不能使他們明白它們所代表的東西。你以為你已經教他明白了地球是什麼樣子的,其實僅僅使他看到了一些地圖:你教他的城名、國名和河名,而他則認為這些地方除了在圖上指給他看一下以外,實際上是不存在的。我記得曾經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一本地理書,它開頭就這樣說:「什麼是世界?世界是一個用紙殼做的球。」孩子們所學的地理正是這個樣子。我敢說,你拿地球儀和世界志教他們學了兩年之後,還找不到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夠按照你所教的法子說出從巴黎到聖丹尼鎮應該怎樣走法。我敢說,沒有任何一個孩子能按照他爸爸的園林示意圖走過其中曲曲折折的道路而不迷失方向的。請看,知道地圖上哪裡是北京、伊斯帕亨、墨西哥和地球上所有一切國家的博士,就是如此。

  我聽見有些人說,最好是讓孩子們去學那些只用眼睛學的東西;如果確實有什麼東西只憑眼睛就能學會的話,那當然是可以的;不過,這樣的東西我根本還沒有見過。

  更加可笑的是,你叫他們學習歷史:你在想像中以為歷史是可以被他們理解的,因為它搜集的全是事實。但是,「事實」這個辭應當怎樣理解呢?你認為決定歷史事實的種種關係是那樣容易理解,以至在孩子們的心中可以毫無困難地形成相應的觀念嗎?你認為對事件的真正瞭解可以同對事件的原因和結果的瞭解相分開;認為歷史涉及道德的地方是非常少,以至不懂道德的人也可以學會歷史嗎?如果你在人的行為中只觀察外部和純肉體的活動,那麼,學了一陣歷史又能學到什麼東西呢?那是絕對學不到什麼東西的;學習歷史既索然寡味,就不能使我們得到快樂,也不能使我們獲得教益。如果你願意拿那些行為的道德關係來衡量它們的話,就請你試一試,看你的學生能不能瞭解那些關係,然後你就明白象他們那樣年齡的人適合不適合學歷史了。

  讀者諸君,你們經常要記住,同你們講話的人既不是學者,也不是哲學家;他是一個普通的人,是真理的朋友,既不抱什麼成見,也不信什麼主義;他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很少同別人一塊兒生活,因此沾染他們偏見的機會也就不多,也就有富裕的時間思考他同他們交往的時候使他有所感受的事物。我的論點,其根據與其說是原理,不如說是事實;我想,為了使你們能夠評判我的論點,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常常向你們舉幾個使我產生這些論點的事例。

  我曾經到一個鄉下人家去住了幾天,這家人的可敬的主婦對孩子們的生活和他們的教育是極為關心的。有一天早晨,大孩子上課的時候我也在場;他的老師曾經詳細地教過他的古代史,這一次講亞歷山大的故事時,又談到了醫生菲力浦的著名的軼事;書上有這個故事的插圖,的確,這個故事是值得講一講的。這位老師是一個可敬的人,不過,他對亞歷山大的勇敢行為發表的幾個看法我是不贊成的,當時,我沒有同他爭論,為的是免得降低他在他學生的心目中的威信。在吃飯的時候,照法國人的習慣是免不了要叫那可愛的小孩瞎說一陣的。由於他那樣年齡的活潑的天性和准可受到一番稱讚的信心,遂使他講了無數的傻話;當然,在這些傻話中時而也碰巧有一兩句是說得中肯的,因此也就使人把其餘的傻話忘掉了。最後,他就談到醫生菲力浦的故事;他把這個故事敘述得很簡要和優美。大家照例地稱讚(做母親的巴不得人家這樣稱讚,而孩子也是等著人家這樣稱讚)一番之後,就開始議論他所講的這個故事了。大多數人都責備亞歷山大太冒失,有幾個人則跟著老師說他們佩服亞歷山大的果斷和勇氣,所有這些,使我認為在場的人沒有哪一個是看出了這個故事的美究竟是美在什麼地方。「至於我,」我向他們說,「我覺得,如果說在亞歷山大的這個做法中有點兒勇敢和果斷的表現的話,那也不過是一種蠻頭蠻腦的行為罷了。」於是大家都贊同我的看法,說那是一種蠻頭蠻腦的行為。我跟著就想解釋和熱烈地論述一番,這時候,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婦人(她到現在還沒有開過口哩)側過身來在我的耳朵邊上輕輕地說:「別說了,讓·雅克,他們是聽不懂你的意思的。」我望她一眼,我吃了一驚,我馬上就閉嘴不講了。

  由於有幾個現象使我懷疑我們這位小小的博士對他講述得那麼好的歷史並沒有真正瞭解,所以晚餐以後就拉著他的手,同他到花園中去散了一會步;我隨便問了他幾個問題之後,發現他比任何人都更欽佩被人們所吹噓的亞歷山大的勇敢;不過,你可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看出亞歷山大的勇敢的呢?原來,唯一無二地是因為亞歷山大毫不猶豫,毫無難色地把那難吃的藥一口就吞下去了。這個可憐的孩子,在不到十五天以前還吃了一次藥,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把藥吃下去了,而至今口上還有藥的餘味咧。死亡和中毒,在他的心目中只不過是一些不愉快的感覺罷了,而他所能想到的毒藥就是旃那。然而,必須承認的是,亞歷山大的果斷對他幼稚的心靈確已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使他下定決心,以後吃藥的時候一定要做一個亞歷山大。我沒有進行解釋,因為這顯然是他不能理解的,所以我只告訴他說這種想法很值得稱讚。我回去的時候,暗中好笑有些做父親的和作老師的也真是高明,竟想到了拿歷史來教育孩子。

  使他們在口頭上學會國王、帝國、戰爭、征服、革命和法律這些辭,是很容易的;但是,當問題是要賦予這些辭以明確的觀念時,也許就不可能象我們同園主羅貝爾談話那樣來解釋了。

  有些讀者對「別說了,讓·雅克」這句話是不很滿意的,我早已料到,他們會問在亞歷山大的行為中究竟哪一點在我看來是值得稱讚的。可憐的人啊!如果要我告訴你們的話,你們怎麼懂得呢?亞歷山大的行為之所以值得稱讚,是因為他相信德行;是因為他敢於拿他的頭臚,拿他自己的生命來證實他的信念;是因為他的偉大的心靈配得上這個信念。啊,他所吞的那一劑藥正是這種信念的真實表白!還沒有哪一個人對自己的信念做過這樣莊嚴的表白哩。如果誰是當今的亞歷山大的話,那就請他照樣把他的信念表白給我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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