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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雅克·盧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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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勒賽克爾 「……盧梭不斷避免向現存政權作任何即使是表面上的妥協……」 卡爾·馬克思:「給約·巴·施韋澤的信」 1865年1月24日 一個平民 正當第三等級中最前進的部分聚集力量向舊制度總進攻的時候,讓·雅克·盧梭,於1750年發表了他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論科學與藝術」。這是一個產生偉大著作的時代。這些偉大著作在整個思想領域內(哲學、自然科學、史學、倫理學、法學等)提供了一種新的世界觀,動搖了以天主教為主要精神支柱的封建制度和專制政治的基礎。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發表於1749年,狄德羅的「關於盲人的書簡」和畢豐的「博物學」第一卷也同樣是在1749年發表的。「百科全書綱要」是1750年出版的;百科全書第一卷和達蘭貝爾寫的緒言是1751年問世的;伏爾泰的「路易十四的時代」也同時出版了。 這幾年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轉折年代。在這幾年裡,學者們的著述基本上也都呈現著一種戰鬥精神,至少最著名的一些著作是如此的。這些著述表達了當時因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而起來反抗封建制度的第三等級全體的要求。因為封建制度容許一小撮寄生者過著那種把自己的享受建築在人民貧困之上的生活,陰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和國家統一的實現①。 ①更詳細的說明,參看百科全書「選輯本」的引言,人民古典叢書本,巴黎社會出版社1952年版。 第三等級聯合起來,反對君主專制;反對封建貴族;反對抵抗一切新思想的主要中心——教會。1750年前後,這個等級的力量已經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統一戰線,把戰鬥一直引向法蘭西大革命。 但是第三等級並不都屬同一的社會階級。 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小農群眾承擔著封建剝削和國王課稅的全部負擔。相反地,以包稅人身分出現的大資產階級卻在專制政權的賦稅制度下獲取利益,他們也都過著那種把自己的享受建築在人民貧困之上的生活。 在鄉村中,不願放棄農村公社傳統權利的貧農②,反對那些按照資本主義新方式經營土地的大包稅人。在農閒期間,這些貧農在家裡還要為供給他們原料的商人工作,因此又受到商人的剝削。 ②參看H·勒斐弗爾:「狄德羅」,巴黎古今出版社版,第17—22頁。 在都市里,小手工業者無力和工場手工業競爭;荒年的時候,小市民就只有餓死,而糧食投機商則大發橫財。 這些利益上的矛盾,在大革命時期武裝衝突未爆發以前,已經在當時各種學說中反映出來了。 出身貴族的高等法院法官孟德斯鳩,是一個和舊政權有廣泛聯繫的封建大地主。孟德斯鳩的著作是企圖調和資產階級的願望與封建制度的矛盾。 伏爾泰和百科全書派,則比較前進,他們代表著進步資產階級的利益堅決地向舊制度進行鬥爭。伏爾泰本人以及愛爾維修和霍爾巴赫都是金融家和資本家。 他們的綱領是合乎歷史發展方向的,因為它是以發展生產力為宗旨。在哲學上,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已經成為唯物主義者。他們相信人能夠通過科學發現事物的本質,能夠發展文化,並保證人們現世的幸福;他們對於社會的進步是抱有信心的。但是在政治上,雖然他們在君主專制制度下敢於支持民主的主張(狄德羅為百科全書所寫的「政治權威」條①),但我們卻不能把他們看作民主主義者。這些人之所以願意保障人民的幸福,只是出於他們的仁慈觀點而已。但是,在他們看來,保障人民的幸福不應是人民自己的事情,不應是「被剝奪了智慧和理智的」(霍爾巴赫的話)賤民的事情。因為伏爾泰等人是資產者,所以他們對於易於騷動的老百姓是懷有戒心的。他們認為建立理性王國應該是少數開明人士的職責。 ①參看「狄德羅選集」,人民古典叢書本,巴黎社會出版社1953年版,第2卷,第164頁。 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說:「這個理性王國,不是別的,正是資產階級理想化的王國」①。世襲貴族遂為金錢貴族所代替。因此,所謂進步只能通過對人民大眾的剝削來實現。小資產階級同意和大資產階級共同反抗舊制度,但小資產階級沒有任何理由容許資本主義的發展,因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必然會使它遭到破產和被剝奪。小資產階級,從封建剝削中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它在舊制度的壓迫下,所受的痛苦比較大,因之也比較容易接受民主思想。 但是,小資產階級並不可能提出有效的經濟綱領。它在絕望中,還抓住那被歷史註定要沒落的小私有制不肯放手。它能用什麼積極的東西來代替舊制度呢?它的願望變成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空想:在一種平等的社會制度下,所有公民都成為小私有者。由於這種夢想和不可避免的經濟發展相矛盾,因而這一階級對於社會的進展只能表示嘆惜;在社會進展的過程中,小資產階級實際上所看到的是一種沒落,而這種沒落正是它本身的沒落。它對於科學——推動進步的工具——的發展,採取懷疑的態度;對於理性——研究科學的武器——也不能毫無保留地予以信任②。 ①見恩格斯:「反杜林論」,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4頁。 ②這裡不過是關於第三等級各種傾向的簡短敘述,為使這一說明更為全面,還應該談到反映最貧苦階層的願望的理想家們。在他們的思想裡已含有共產主義理論的因素。其中最著名的是摩萊裡。參看「自然法典」,人民古典叢書本,巴黎社會出版社1953年版。 我們正應當從這個角度上來看盧梭的著作,它向小資產階級廣大群眾提供了一種思想體系。盧梭比百科全書派更前進,同時卻又更審慎。他在政治上,雖然大膽得多,深刻得多,可是在哲學方面,卻遠遠地落後於百科全書派中之最進步的學者。這就是盧梭著作中的深刻矛盾。這並不是由於他的天才上的缺陷,而是因為他作了小資產階級的代言人,這一階級所處的地位本來就是矛盾的。 成長的年代(1712—1750年) 盧梭於1712年生於日內瓦。如果把他看作是一個日內瓦人為日內瓦的人民而寫作,則歪曲了盧梭的著作,同時也過低地估計了他的著作的重大意義。今天我們幾乎可以斷言,他在寫「社會契約論」的時候,對於日內瓦的政治組織還是很陌生的。我們所以把盧梭當作法國人,與其說是因為他的祖先是十六世紀流亡的法國新教徒,不如說是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法國的教育,而且他在法國的文學上、思想上、以及政治生活上,曾經起過重大的作用。 雖然如此,因為他生長於日內瓦,這對他的著作就不能不發生一定的影響。他生來就是喀爾文教派的教徒,也就是說,他所信奉的是一種比天主教更富於個人主義與唯理主義色彩和更為嚴峻的宗教(馬克思曾經說過,宗教改革是資產階級革命的先聲)。而更重要的一點,日內瓦乃是一個共和國,因此盧梭畢生引以為榮的是,在法國國王的臣民當中,他是在一個共和國裡出生的人;他終身保持的唯一頭銜,就是「日內瓦公民」這一頭銜。雖然日內瓦共和國實際上是一個實行富人寡頭政治的國家,它的一切權力都屬由二十五個人組成的一個很小的議會,不過我們認為這種情況在這裡並沒有重大意義,而盧梭只在他的偉大著作發表之後,才明確地注意到這一點:「生而為共和國公民」這一事實,使盧梭意識到他在當時的法國具有一種獨特之點。 他父親是一個鐘錶匠,他的家庭屬小資產階級。盧梭並不認為自己是出身於最貧窮的階級。他在「懺悔錄」①中曾說他出生「於一個風俗習慣都不同於一般人民的家庭裡」。但是,他自幼便失去了家庭的照管,生活於人民之中。 ①參看格羅克勞德的版本(綠皮古典叢書),第63頁。 他父親是一個無恒心而富於幻想的人。他時常一面修理鐘錶,一面讓七歲的兒童讓·雅克給他讀抒情小說,但是,也讓他讀普魯達克的「名人傳記」,這本書從十六世紀起就已成為一切擁護共和制的人們的公民讀本。他父親因為與人發生了一場糾紛,於是離開了日內瓦,從此就再沒有照管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的讓·雅克。 雅克被託付給牧師朗拜爾西埃有二年之久。在牧師的家裡,他開始學習拉丁文。這大概是他僅有的在別人指導下的正規學習。以後他又在一個雕刻匠家裡作了兩年學徒。學徒的生活在當時是一種最苦的生活②。盧梭受過欺侮,還挨過打。他用一般兒童所使用的方法來自衛,他撒謊、偷竊。有一天,他終於逃跑了。從此他過了十三年的流浪生活,學會了各式各樣的職業,也遭受過種種的痛苦。他倚靠一位年輕婦女華倫夫人過生活,後來成為她的情夫。這位年輕婦女也是一個在生活上放蕩不羈的女人。也許是由於一時權宜之計,盧梭改信了天主教。他作過僕從,教過音樂,雖然那時他對音樂還是一個門外漢。在安西,後來在商貝裡,他都和華倫夫人在一起;他讀了很多書,並且獨自從事有系統的研究。 ②參看讓·布呂哈著:「法國工人運動史」,巴黎社會出版社1952年版,第1卷,第72頁。 1740年,盧梭在裡昂作了德·馬布利先生家的兒童教師。德·馬布利先生就是埃蒂耶納·博諾·孔狄亞克和加布裡埃爾·博諾·馬布利兩位哲學家的兄弟。後來他帶著一個樂譜草稿到了巴黎。他指望借這個樂譜發一筆財,他把它交給了科學院,結果卻一無所獲。 盧梭結識了一位同他一樣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狄德羅,並被介紹到各沙龍裡去,例如財政家撒彌勒·拜納爾的女兒——杜班夫人的沙龍。由於時常教授音樂,盧梭終於學會了音樂,並且寫了一部歌劇:「風雅的詩神」。但這一切都不能維持他的生活,因又陷入貧困境地,他便接受了駐威尼斯大使的秘書職務。這一職務,他擔任了十八個月。就在這個時期,他開始關心政治問題,因而產生了寫「政治制度」一書的最初思想。關於這個著作,他不過只寫了一個引言:「社會契約論」。不久,他因為同大使意見不合,便又回到巴黎,準備在巴黎長期居住下去。 盧梭開始是以音樂家和劇作家而知名的。他的「風雅的詩神」上演之後,又和伏爾泰合編了一部歌劇:「拉彌爾的節日」。同時他還擔任了杜班夫人的女婿德·弗朗格伊先生的秘書。就在這個時候,他同一個完全不識字的旅館女僕德萊絲·勒娃色爾同居,生了五個孩子,他先後把這些孩子都送到孤兒院裡去了。 盧梭和哲學家們的來往更加廣泛了。除狄德羅和孔狄亞克是他的契友外,他還認識了出身于金融家家庭的艾比奈夫人,後來又結識了格裡姆。 1749年夏季,狄德羅被囚于文新尼城堡裡。有一天盧梭步行到文新尼城堡去,想陪同他這位朋友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路上,他讀著「法國水星雜誌」,偶然看到上面載有第戎科學院的徵文題目:科學和藝術的進步起了敗壞風俗的作用,還是起了改善風俗的作用? 「在讀到這個題目的一刹那間,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我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① ①見「懺悔錄」,第8卷,第216頁。 在盧梭將要成名的時候,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 反動的批評家們,指摘盧梭有各種弱點和短處,說他反復無常,心性善變(他曾由耶穌教改信天主教,又由天主教改信耶穌教),同華倫夫人的關係,曖昧不明:有的時候,靠她生活,一方面是她的情人,同時卻又稱她為媽媽;並且有一個時期,他竟同意和園丁克洛德·阿奈共同佔有這個女人。尤其是對於盧梭拋棄兒女這件事,批評家們認為對於一個寫過教育論文的作者來說,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 最不刻薄的,或者說是最狡猾的反動批評家們,把這一切都歸之於他的神經病。他們說:「盧梭是個瘋子」。這是誹謗鼓舞革命的主要人物之一的最巧妙的方法。 這些批評中所列舉的事實並不假。讓·雅克一生都在害著影響他的神經系統的病症。但是他只在晚年才間歇地有精神失常的情形,這主要是由於他遭受迫害的結果。把「論不平等」、「愛彌爾」、或「社會契約論」這樣條理分明的著作的作者說成是一個瘋子,簡直是一種愚蠢的誹謗。 固然,盧梭在青年時代,給人的印象是:在生活上漂泊不定、不知道德為何物、不能抑制情感衝動的人。但我們應當知道這是一個自幼無人教養、很早就受到社會壓迫、落得依賴一個放蕩女人過生活的青年在所難免的;而令人驚奇的是這位本來很可能變成社會渣滓的青年,卻使自己成為這樣傑出的人物。人們無法原諒他對子女的拋棄,但是,我們不應該用現代的觀點來批評這件事。在十八世紀,那是流行的一種風氣,甚至貴族也不例外。例如:達蘭貝爾是丹森夫人的兒子,丹森夫人曾把他丟在一個教堂門口的長廊下面,這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盧梭因為要負擔德萊絲·勒娃色爾全家的生活,經濟十分困難,所以也和許多其他人一樣,把孩子送進了孤兒院,和丹森夫人相比,他是更可原諒的。盧梭這一問題之所以特別引人注意,是因為他後來曾想針對著貴族的倫理提出一種新的倫理;但是在他拋棄孩子的時候,他還沒有考慮到這方面來。他在晚年,好象很追悔這種行為。從這點看來,與其說盧梭是一個負罪者,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犧牲者。 至於人們指摘他無恒心,實際上,這正應當算作他的一種光榮,這樣敏感的人是不能忍受任何束縛的。他對於壓迫所感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深,只要有人侵犯他的自由,他就立刻走開。這就是他在生活上漂泊不定的原因。他寧肯過著困苦冒險的自由生活,也不願意過安樂的奴隸生活。對他來說,愛自由比愛什麼都深切。他願意始終保持他的本色:保持生活、情感、和思想的自由。當他決定為維護一種正確思想而發言的時候,關於財產、職業、甚至本人安全方面的任何顧慮,都不能使他閉口不言。即使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這樣主張,他也要堅持他所認為是真理的東西。 在盧梭同時代的作家中,他是唯一的富有流浪生活經驗的人。他在歷次旅程中,認識了人民的痛苦①。盧梭親身體會到依人為生、任人支配的那種屈辱。 ①參看「懺悔錄」,第4卷,第117頁,一個農民因怕被徵稅而把火腿隱藏起來的故事。 他學會了愛人民;在人民中,他永遠覺得那麼溫暖。 同時,這個從艱苦生活教育中鍛煉出來的人,終於找到了通過自修獲得高深學識的方法。盧梭的學識固然不如對科學有深刻研究的狄德羅那麼淵博,但是,盧梭畢竟具有通曉各種學問的頭腦。他的著作種類的繁多和主題的多樣性,可以證明這一點。他的著作包括音樂、戲劇、詩歌、化學、植物學、語言學、政治經濟學、法律、教育、小說等等。這種學問不是從學校裡學習得來的。盧梭沒有受過學校教育。他是一個獨自鑽研學問的人,但是,他具有一種特殊的智力,能夠完全掌握他所學的東西,並習慣於把一切觀念都加以嚴格的評判。 1741年,當盧梭在巴黎各沙龍裡出現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當然,他是在青年野心的推動下到沙龍去的。巴黎是當時的文化首都,只有沙龍才能使人成名。一個出身于平民的知識分子,如果各沙龍不把他捧上文壇,是不會有任何成名希望的。那裡是一些養活卓越作家們的愛好文藝的大富翁、好客的有勢力的貴婦人聚集之所。例如:馬爾蒙太爾、格裡姆以及博馬舍等人,都是在沙龍裡成了名的。為什麼讓·雅克沒有這種幸運呢?他對巴黎各沙龍的貴族階級,當時並未懷有任何成見。在他青年時期的作品裡,我們也找不到任何敵視當代顯貴人物的跡象。 但是,當盧梭和那些顯貴人物有了接觸以後,他就開始懷恨他們了。他的「病態的敏感」也是由此發展起來的。他對貴族們的日益增長著的敵對情緒,確實可以從他的性格中得到解釋。要在沙龍裡出風頭,就必須是個瀟灑自如的人,而他卻是一個靦腆而不善交際的人;在沙龍中所需要的是對答如流,而他卻拙於言詞,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能有所創造;在沙龍中必須能輕鬆而機智地討論最重要的問題,而他卻始終保持嚴肅的態度,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各種不同的思想衝突上。總之,他應該象伏爾泰,而他卻是讓·雅克。但是更重要的理由,乃是階級的矛盾。在沙龍裡,貴族們和大資產階級過著造成人民貧困的豪華生活,而讓·雅克感到自己就是人民。男爵霍爾巴赫有一天問盧梭為什麼對他那麼冷淡,盧梭回答說:「你們太有錢了」①。這些富人沒有人心。他們是虛偽的。 ①見「懺悔錄」,第8卷。 「在一般群眾中,雖然強烈的熱情只是間歇地流露出來,但自然的感情卻是隨時可以見到的。在上流社會中,則連這種感情也完全沒有。他們在虛偽的感情掩蓋之下,只受利益或虛榮的支配。」① ①見「懺悔錄」,第4卷。 若是另外一個人就可能卑躬屈節、同流合污,但盧梭的特性就在於他具有不屈不撓的精神。人們想把他造成一個沙龍裡的人物,一個小型的伏爾泰,那是不成的!他永遠是讓·雅克·盧梭,日內瓦公民,並且對於使少數人富有,無數人窮困和全體人民不幸的那種社會,他要揭露其中的一切虛偽。 偉大著作的寫作(1750—1762年) 「論科學與藝術」這篇論文曾受到第戎科學院的獎金,並且立刻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繼而就開始了一系列的筆戰。各種各樣的作家(有時還有些非職業作家,如波蘭國王斯大尼斯拉斯)都參加了對盧梭的攻擊;盧梭從事答辯,爭論一直誕續到第二篇論文發表的時候。他的論敵們曾企圖破壞他的聲望,他們根據馬爾蒙太爾和莫勒萊的「回憶錄」,肯定盧梭寫這篇論文時曾受狄德羅的啟發。他們認為盧梭曾把應徵第戎科學院的論文計劃告訴了他這位朋友,他的論文計劃原來主張科學和藝術的進步,實際上曾起了改善風俗的作用。由於狄德羅熱愛奇說異論,感覺到盧梭的論點過於平凡,勸他應當標新立異一鳴驚人,並臨時發表了一些議論,盧梭後來在他的論文裡把狄德羅的議論加以發揮。這種誹謗是不值一駁的。他們不只侮辱了盧梭,也侮辱了狄德羅,竟把他們二人都形容成熱衷於一舉成名的江湖之士。這兩個人為了熱愛真理,不惜個人方面的種種犧牲,是應當享受另一種名聲的。我們有什麼理由可以假定盧梭對於他朋友所提供的新奇論點終生堅持不放呢?而且狄德羅並沒有在任何地方確認過馬爾蒙太爾的那種說法。相反地,狄德羅在他所寫:「反駁『關於人的博物學』一書」中,曾明確地說道: 「盧梭作了他應當作的事,因為他是盧梭。我可能什麼事都沒有作,或者可能作了別的事情,因為我畢竟是我。」① 狄德羅在「塞涅卡的生平」一書中所敘述的事似乎是真實的。盧梭把應徵的意圖告訴了狄德羅,狄德羅大聲叫道:「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你一定會採取任何人都不採取的主張②。」狄德羅是知道盧梭的傾向的,所以早就預料到盧梭對這一問題的答案。 這第一篇論文「論科學與藝術」一發表,就奠定了盧梭成名的基礎。但這並不是一篇傑作。盧梭本人是沒有文人的虛榮心的,所以把這篇論文看作是他最壞的寫作之一。 「在所有出於我筆下的寫作裡,這是論證最薄弱,文筆最不協調的作品。」③ ①見阿塞劄·杜爾諾編:『狄德羅全集」,第2卷,第285頁。 ②同上,第3卷,第98頁。 ③見「懺悔錄」,第217頁。 這一論文雖然不過是一篇詞藻美麗宣揚道德的文章,但它是具有重大意義的,因為盧梭全部學說的萌芽,都蘊含在這裡面了。 盧梭肯定科學和藝術的進步起了敗壞風俗的作用,他的這種意見,是和當時一般哲學家們所認可的觀念恰恰相反的①。那時「百科全書綱要」象對科學的讚美詩一樣,頌揚科學是可以使社會按照理性的要求重新建立起來的。可是盧梭卻已觀察到社會是建築在不等的基礎上,文化是為腐朽的貴族階級而服務,貴族階級的豪華生活是建立在人民的貧困上面的。盧梭這篇論文的真正新奇之點,並不在於把善良的天性和腐化的社會對立起來。在盧梭以前,許多學者已經作過這樣的對比,野蠻人是善良的這種論點在十八世紀是極其流行的。 ①不過我們應當注意當時哲學家們的思想傾向也是各不相同的。安東·亞當在他所寫的「盧梭與狄德羅」一篇重要論文裡(「人文科學雜誌」,1949年,1—3月號,第21—34頁)已經指明,那個時期在百科全書派中最接近盧梭的是狄德羅和格裡姆,在科學和藝術與風俗的關係這一問題上,他們二人和盧梭的意見有許多相同的地方。狄德羅在百科全書(農業條)中宣稱: 「一旦征服的野心擴大了社會的領域,並產生了奢侈、商業和象徵各民族富強與邪惡的其他種種標誌……」 把富強與邪惡兩個名詞聯繫在一起,可能是從盧梭開始的。同樣在「立法者」條中,狄德羅頌揚秘魯的法律,因為它建立了『財產共有制,從而削弱了私有觀念——一切罪惡的源泉」。讀這一條,簡直可以使人相信是在讀盧梭的「論不平等」的一段摘錄。所以安東·亞當肯定在盧梭寫第一篇和第二篇論文時期所指摘的哲學家是伏爾泰一派的人物,而不是他的朋友狄德羅和格裡姆。這樣肯定是不無理由的。但日後他們的意見分歧這時已經有了萌芽,因為依狄德羅和格裡姆看來,如果社會裡有些壞的東西,那是不可避免地從自然法中產生出來的,應該把「進步」看作一個整體來接受。在「奢侈」條中,奢侈被認為可以使社會腐化,但同時也被認為是人所必不可少的。 但盧梭是第一個人以激昂的聲調,指出了這一些人的豪華的另一面就是那一些人的貧困。這個論點,在這第一篇論文裡還是很含蓄的,但在隨著而來的筆戰中就越來越變得明確了,特別是在答波蘭國王的信中更顯得清楚。盧梭的批判不只是反對封建社會,而是反對建築在財產不平等基礎上的一切社會。 從此以後,盧梭就找到了他自己的道路。他同哲學家們並沒有斷絕關係,因為使他和哲學家們對立起來的衝突還處於潛伏狀態。達蘭貝爾在「百科全書」緒言裡,格裡姆在他的「文藝通訊」裡,對盧梭這第一篇論文,都有善意的批評。盧梭也參加編纂百科全書的工作,提供了關於音樂的那些條目。1755年,他又把他寫的「論政治經濟學」也供給了「百科全書」。他在這篇論文裡更發揮了他的論點,並從倫理的觀點轉變到政治的觀點。他同狄德羅依然保持著很密切的關係;由此可以看出狄德羅是盧梭最親密的友人。狄德羅和他一樣,都是小資產者,在一個很長的時期過著流浪文人的生活。 這時盧梭越來越和各沙龍疏遠了,開始了他的「精神改造」,決定象一個小手工業者一樣地獨立生活。因此,這位著名的作者便自食其力,以抄寫樂譜(每頁代價十個蘇)為生。他樹立了嚴肅而淡泊的生活榜樣。就是這種可敬的個人生活榜樣,使他贏得了小資產階級的人心;後來象偉大的雅各賓黨人馬拉和羅伯斯庇爾那樣的人物,就是受了他這種生活和他的著作的影響。 1752年,盧梭的歌舞喜劇:「鄉村蔔者」上演了;隨後又上演了他的另一個喜劇:「納爾西斯」,這一劇本的序文,明確肯定了他第一篇論文裡的思想。他拒絕了國王為獎賞「鄉村蔔者」的成功演出而頒發給他的一筆年金。 1755年,他又參加了一次第戎科學院所舉辦的徵文。「論不平等的起源」就是這次應徵的論文。關於這篇論文的內容,我們在下面將加以分析。寫完論文後,他曾到日內瓦去旅行,在日內瓦他又改信了喀爾文教。 由於厭倦了巴黎的生活,盧梭到艾比奈夫人在她舍夫來特別墅的花園裡,為他準備的一所園亭式的小房子裡去居住,那小房子的名字叫作退隱廬。從那個時候起,他和百科全書派的爭論開始激烈起來。資產階級的批評家一般都把盧梭和百科全書派的決裂說成是由於個人的原因。他們認為盧梭的多疑、敏感和自尋煩惱的怪癖,狄德羅的疏忽,格裡姆的陰險都是造成決裂的原因。這些無關緊要的原因,很可能反而掩蓋了存在於雙方思想意識本身中的更深的原因。但是批評家的職責正在於拋開一切流言,一直追溯到衝突的根源。因為這本來是階級的衝突。百科全書派中的前進派(狄德羅,霍爾巴赫)同中間派(伏爾泰)一樣,都是發展資產階級的進步綱領的,而盧梭則代表民主大眾的利益。民主大眾雖更富有革命性,卻沒有積極的經濟綱領,所以只好逃避在烏托邦內。 1758年,盧梭和艾比奈夫人決裂以後,便定居于蒙莫朗西,住在蒙·路易的一座小房子裡。這是他一生中寫作最多的時期。 他首先發表了「致達蘭貝爾論演劇的信」。這封信終於使盧梭與百科全書派完全決裂了。在信中,盧梭並沒有反對一般的藝術,也並沒有不加分辨地反對各種類型的戲劇。盧梭曾一再表明:他深信在一種不再是基於社會不平等而建立起來的制度下,藝術在道德方面是會起良好作用的。藝術應該有它倫理的和政治的內容。盧梭之所以反對古典戲劇,是因為他認為那是一種貴族藝術。他這種看法雖然不正確,但為了給人民藝術開闢道路,這種看法在當時也是必要的。「致達蘭貝爾的信」的末段提出了關於人民和公民的節日的方案。這個方案後來在大革命時期被採用了。由大衛下令規定的重大的革命節日,在盧梭的著作中,是可以找得出理論根據的。 1761年利1762年,盧梭先後發表了三部最重要的著作:「新哀洛伊絲」、「社會契約論」和「愛彌爾」。這三部著作都具有教育意義。在此以前,盧梭只揭露了在以財產不平等為基礎的社會中,他的同時代的人所以墮落的原因。現在他則指給他同時代的人一個新人的形象。「社會契約論」提出了一個民主的、平等的社會原則。那種社會裡的人可以說都是由道德激勵著的公民,換句話說,都是一些愛國者。 「新哀洛伊絲」一書,針對著貴族的腐化墮落,提出了一種合乎資產階級理想的家庭道德;針對著色情和荒淫,提出了一種更健康的情感生活。 但是並不只此,處在當時那個時代的盧梭,認為要建設一個更好的社會,必須改造個人,所以他在「愛彌爾」一書中提出了一個合乎自然法的教育計劃。 三部著作相互關聯,好象都屬一個整個的偉大的計劃。 但是盧梭思想的固有矛盾,以及他所代表的階級的固有矛盾,在這三部著作裡,隨處都可以發現。只須一個比較詳細的分析就可以把那些矛盾揭示出來。不過在這一簡短的評述中,我們只想指出這三部著作每一部在歷史上的重要性而已。 「社會契約論」是一部關於政治法的論著,內容非常抽象,讀起來也比較枯燥,但這是一部宣佈人民主權原則的、最深刻最成熟的著作。為了確保自己的自由,每個公民把自己置於代表公共意志的至高無上的主權支配之下,公共意志所體現的就是人民的意志。盧梭並把主權者,換句話說,就是把公共意志,和負責執行法律的政府區別開來。這裡就出現了難題,因為盧梭停留在資產階級的思想範疇,沒有考慮到消滅私有制的問題。社會上既然有富人和窮人,那麼如何防止富人攫取政權,強姦公共意志呢?這是資產階級思想所不能解決的問題,盧梭只好用一些空想來擺脫這些難題。他讚賞財產的平等,讚賞能以阻止工商業發展的那些取締奢侈的法律。他預感到這些方法是無濟於事的,結果他只有求助於建立一種國教,來鞏固國家的組織。 對於雅各賓革命黨人,沒有比這本書影響再大的了。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本革命道德,國民精神,總而言之,愛國主義的手冊。再沒有比盧梭的思想與世界主義更相徑庭的了。正是在「社會契約論」裡,人們可以最明顯地看出,在1789年前,愛國主義和共和精神是密不可分的。 另一方面,根據盧梭的主張,既然所有公民已經把他們的一切權利都交與了最高權力者,則為了保障自由,最高權力者應當具有無限的權力。這種主張給雅各賓黨人提供了實行革命恐怖的理論根據。 最後,「社會契約論」裡的國民宗教論,曾啟發羅伯斯庇爾樹立了對最高主宰的信仰。 論兒童教育的專著「愛彌爾」,曾起過進步的作用,特別是人們如果把盧梭的思想和當時在學校裡實施的那種教育加以比較的話,它的進步意義就更為明顯。那些學校大部分都在耶穌會教士們手裡,直到1762年他們被驅逐時為止。盧梭依照文藝復興時代那些偉大的人文主義者的榜樣,要求無論在生理上和精神上,人的全面發展。盧梭主張實行實物教育,盡可能地用對事物的直接觀察來代替書本知識,在這種教育中,科學應當起主要作用,理論應當與實踐相結合。愛彌爾所以學習一種手藝,是因為「我們已面臨危機而革命的時代即將到來」①,任何社會地位都難免要發生動搖。這種見童教育是以這樣的原則為基礎的:應該發展兒童的個性,尊重自然給予兒童的善良的稟賦,使他遠離一切成見,遠離一切不是以理性為基礎的傳統;總之,應該把他培養成一個能夠獨立判斷的人。這在大革命的前夕是很重要的。 ①見「愛彌爾」,第3卷。 但是也許就是在「愛彌爾」一書中,盧梭思想上的矛盾和他的喜好空想的性格,表現得最為明顯。首先盧梭對於兒童教育在培養新人方面應有的作用的看法是烏托邦式的。因為由誰來培養新人呢?為使兒童教育具有一種革命意義,首先應該教育那些教育者。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十八世紀哲學家們的唯心主義,他們以為思想支配世界,因而認為要改造社會,必須改造個人。 另一方面,盧梭所想培養的是什麼樣的人呢?是自然人呢?還是「社會契約論」中的公民呢? 「從造物者手中出來時,一切都是好的,到了人的手裡,一切都變質了」,這是「愛彌爾」一書開頭的兩句話。但是以後盧梭很快又肯定:「優良的社會制度是最善於改變人的本性的那種制度」。在這裡,我們認為盧梭是徘徊於兩者之間的,即:徘徊於資產階級的愛國主義與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之間,前者在雅各賓党人的英勇的烏托邦主義中曾找到過最出色的表現,後者,則是為了發展以競爭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所必需的。我們可以說,在這裡盧梭深刻地表達了資產階級的基本傾向,這些矛盾的傾向是盧梭所不能超越的,因為要超越這些矛盾,只有近代的無產階級才有可能。實際上,應當成為公民的愛彌爾,是與一切社會生活完全隔絕,在孤獨中成長起來,至少在他十五歲以前是那樣的。 這種反社會的傾向,後來竟被反動思想家所利用。現在資產階級仍然特別注意使兒童在不知社會生活的情形下來受教育。另一方面,盧梭為了想使愛彌爾不受一切成見的影響,竟不讓他知道人類的文化,而人類文化,乃是人們生活經驗的果實。愛彌爾直到十二歲都沒接觸過書本,而且只是從那時起人們才開始啟發他的智慧。從各方面看,盧梭可以算得是兒童教育家的鼻祖,不過使用的所謂新方法,實際上是表明了資產階級文化的倒退①。 ①參看喬治·谷尼歐對這些方法所作的批評(「新批評」雜誌,第36—38期)。 因此,這部內容複雜的作品發生了雙重的影響。它啟發了雅各賓党的進步的教育計劃,例如雷伯樂季耶·德·聖·法爾果和聖·鞠斯特的教育計劃,但也助長了十九世紀以及今日某些兒童教育家的反動理論。 至於盧梭在「愛彌爾」一書中所寫的著名的「撒瓦雅副主教發願詞」則應另當別論。在那篇發願詞中,盧梭陳述了他所主張的宗教原則。他相信靈魂不滅,相信天上有一個賞善罰惡的上帝。他所看到的自然界的奇跡和他的良知的直覺,使他確信上帝的存在,這種直覺即所謂「神賦的本能」。因此盧梭可以說是自然神論者。表面上他是和伏爾泰接近的,因為伏爾泰也是自然神論者。盧梭和伏爾泰完全一樣,否認出於這一教會或那一教會的一切神聖啟示①、教儀和信條。他所理想的宗教和伏爾泰所理想的一樣,很可以不用教士。我們不應當忽略盧梭和其他哲學家一樣,是向教會作鬥爭的,因為教會是封建制度的主要堡壘。 ①但盧梭覺得福音書中也有一些神聖的事物。 實際上,盧梭創立自然神論的願望是和伏爾泰的願望完全不相同的。伏爾泰不接受唯物主義,至少他沒有正式承認過唯物主義,因為他需要在人世之外有一個監視人民的神,使人民服從,並保護私有財產。相反地,盧梭則需要一個神作人民的安慰者,在人世之外,替被壓迫的人復仇,懲治惡人,也就是說懲治富人。 「若真沒有神的存在,當今有權勢的人們、富人們、幸福者們一定是很高興的。但是對來世生活的期待,卻可以安慰人民和受苦者的現世生活。」① 為了判斷「發願詞」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不應僅以研究其中簡單的信條為滿足。我們可以斷言,盧梭因為保持了一種宗教信仰,所以更容易和他那一時代的小資產階級和人民相接近,因為對於他們來說,天主教仍然是有一種強有力的影響的。恩格斯曾經指出②,在法國,唯物主義起源于貴族;百科全書派始終是和人民有距離的。此外,盧梭還和宗教進行了妥協,因而移轉了鬥爭的重心。這已不是理性對宗教的鬥爭,而是人民——農民、小資產階級,無論他們是否信仰宗教——反對貴族和富人的鬥爭了。我們可以說在「發願詞」裡,已經蘊含有羅伯斯庇爾政策的思想。羅伯斯庇爾深刻地瞭解:如果一方面要消滅人民群眾的宗教成見,而同時要把他們團結起來反對貴族,那是不可能的。在那個時候,吉隆特黨人一般都是無神論者,也是百科全書派的擁護者(例如孔多塞),他們都背叛了大革命。 在這具有決定意義的時刻,盧梭的自然神論起了有益的作用③。 ①1758年盧梭致德萊爾先生的信。 ②參看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研究」,巴黎社會出版社1951年版,第117頁。 ③拜納爾·格羅居森在他所著的「讓·雅克·盧梭」一書裡,關於這方面寫了很多出色的文章(第234—320頁)。 儘管如此,在哲學思想史上,如果拿「發願詞」和百科全書派的唯物主義相比的話,不能不說前者標誌著一種退步。盧梭竟乞靈於宗教上的蒙昧主義,由於他斷言他的良知,先於一切理性,向他啟示了神的存在,因此盧梭便為信仰主義敞開了大門。反動派沒有放過利用這一事實的機會①。「愛彌爾」剛一出版,勒夫朗·德·彭比年主教就祝賀盧梭創立了一個介於基督教與哲學家之間的第三派。所以馬克思主義的大師們認為他們受狄德羅和百科全書派的影響大於盧梭的影響,那是不無理由的。 ①應該補充說明:從客觀上看來,如果被壓迫者相信有一個可以使他們得到安慰的神的存在,只能使人民逃避鬥爭。 在今天,我們很難想像「新哀洛伊絲」一書,在過去許多世代中所產生的影響,因為象那種傷感的筆調現在已經沒有那麼大的動人力量了。這部通信體裁的長篇小說標誌著小說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同時由於「新哀洛伊絲」一書所提問題的多樣性,我們幾乎可以說它是一部盧梭主義的百科全書。 在盧梭以前,小說只是供人消遣的言情文學所慣用的體裁,「新哀洛伊絲」一書給予這種貴族式的文風一個決定性的打擊,因而使小說向現實主義道路邁進。在盧梭以前,並非沒有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說家,例如勒薩日、馬利沃、普勒弗斯特都是現實主義小說家,但是零零散散地見於他們作品裡的寫實主義成分,都集中在「新哀洛伊絲」裡了。這真是一部寫實的,同時又是抒情的小說。人們在這部小說裡,特別是在第一卷裡,可以讀到對熱情的歌頌,這種熱情無疑會使人傷感,但同時卻能豐富人的精神生活;它是生活的最高形式,它本身是善良的。在這一點上,盧梭和狄德羅一致,是反對基督教的。他控訴了因為階級關係致使朱麗葉不能和她的情人聖·普樂結婚的那種社會制度;他控訴了那一時代的社會裡婦女們所處的屈辱地位。 盧梭反對破壞家庭的貴族階級的放蕩生活,頌揚家庭生活的莊嚴。在「新哀洛伊絲」的第二卷裡,朱麗葉始終忠實于她的丈夫沃爾馬先生,這是那個時代的貴族們認為可笑的事情。關於這一點,盧梭也與狄德羅相近,是格羅茲的讚賞者①。 ①格羅茲(1725—1805年)法國抒情畫家。——譯者注 另一方面,盧梭把在鄉村自然環境中人們所過的淳樸的、自然的生活,與都市里貴族們所過的腐化生活,加以對比。他以新的,從文藝復興以來所不曾有的筆調,歌頌自然。除了狄德羅間或作不同的主張外,在其餘的百科全書派學者們看來,自然是一個抽象的觀念,一個哲學範疇;正如斯賓諾莎所說的,自然是以其自身為原因的實體。與百科全書派正相反,在盧梭看來,自然是一個活生生的實在物,充滿了他可以用一切感官來享受的富源,它是靈感的源泉,它是人的一個知己。 「新哀洛伊絲」一書最突出的新穎之點或許是:這一作品重新採用了十八世紀很少見的抒情詩體,而盧梭卻早就是一個最偉大的抒情詩人。他所寫的散文並不僅以明晰而有力地表達思想為滿足。他既是音樂家,所以他也善於用音韻來激起各種熱烈的感情。澎湃的熱情是有感染力的,這就是無數的女讀者讀了「新哀洛伊絲」所以要流淚的緣故。 但是「新哀洛伊絲」也反映著小資產階級的各種矛盾。第一卷,是感情自由奔放的讚歌,第二卷則與第一卷恰恰相反,是勸人安於命運的說教。因為當朱麗葉由於父親的命令,同意放棄她所愛的人而嫁給一個老頭子的時候,這是天性在社會制度面前低了頭,而這種制度,卻是第一卷所雄辯地控訴過的。反動的浪漫主義就從這裡面取得了種種的主題:在天堂中得到安慰的希望,憂鬱、喜愛孤寂、靜思與冥想、為感情而追求感情等等。 晚年(1762—1778年) 「愛彌爾」一書的出版引起了當局對盧梭的迫害。高等法院檢查了那部書,並發出通緝該書作者的命令。盧梭必須急忙逃亡。巴黎大主教發出了一個反對盧梭的教書;新教徒對他也沒有表示更好的態度。他在日內瓦也受到了責難。他投到紐沙戴爾州的莫季耶村去,那裡的牧師糾合當地的居民反對他。他逃避到伯爾尼州的比也納湖中聖彼得島上去,伯爾尼的上議院也立刻將他驅逐出境。他經過阿爾薩斯省到達了英國,那是哲學家大衛·休謨邀請他去的。不久,他們兩個人鬧了意見,盧梭又回到法國,重新過著流浪生活。1770年被當局赦免以後,他才定居在巴黎。直到1778年盧梭在愛爾蒙維爾逝世以前,都是過著隱居生活,只和少數友人來往,因而他不信任一切人了。反對他的有教會、高等法院、王室權貴以及哲學家們。當時他雖然在表面上與社會隔絕,過著孤獨的生活,可是沒有人比他有更大的影響和更多的熱烈的崇拜者了。他曾接到過從科西嘉和波蘭的來信,請求他為這兩個民族起草憲法。一些和盧梭素不相識的崇拜盧梭的人們都想到他那偏僻的退隱的地方去拜訪他。這位被驅逐的遁世者在輿論方面所具有的吸引力,是他的那些迫害者們所沒有的。這一時期他寫的東西還是很多,但是他的著作已改變了性質。此後,他所以還向世人說教,無非是給人們指出他自己的榜樣,並極力向後人申訴他所受的誹謗和不公平的待遇。在這些寫作中有「懺悔錄」,隨後他又寫了「獨行者的幻想」,但這部作品還沒寫完他就去世了。 「懺悔錄」並不完全是盧梭的生活的歷史,而主要是他的精神和情感的歷史。這是對心理分析的傑作;是動人的論辯;是對他的論敵慷慨激昂的責難(雖然這種責難往往有失公正);同時也是一首抒情的詩歌,一首世界文學中最美的詩。盧梭是在浪漫主義時代行將大放異彩的抒情文學的大師。他的個人主義是有它積極的一面的。在所有第三等級的人還被封閉在封建框子裡,受著屈辱和被剝奪了權利的時候,作為「個人」的盧梭就業已肯定了「個人」具有無可代替的價值。他在「個人」身上發現了無限的精神財富;他向世人揭示了內心生活的寶藏和存在於人本身中的一切潛在力量。盧梭就這樣為人的解放而工作。當然,伏爾泰及其他哲學家也曾為了使人確信人本身是神聖的、不可觸知的(Intangible)這一觀念而奮鬥過,但那只是停留於抽象的概念上。盧梭把這一概念加以渲染了,並給了它以生命和血肉。 但是實際上盧梭所幫助建立的正是資產階級制度。在這種制度下,個人只有倚靠自己。 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很快就把它的反動的一面顯露出來了:囿于自我、置身於社會之外來反對社會、為情感而崇拜情感,幻想以及心靈的消極狀態。所有這一切已出現于盧梭的著作中,嗣後並在浪漫派中最反動的作家們的作品裡氾濫起來(如在沙朵勃裡盎和在德國的一些作家的作品裡),直到今天這一切還在各種不同的形式下,支配著整個反動文學。 盧梭和我們 盧梭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關於盧梭,首先應該稱頌的:他是雅各賓革命黨人的鼓舞者。他在歷史上的偉大功績在於為小資產階級提供了一種理論,使他們在大革命決定性的時刻,不管資產階級的意向如何,領導了人民群眾,拯救了被歐洲封建勢力所進攻的資產階級革命。被我們尊崇為最純正的革命黨人,象馬拉、羅伯斯庇爾和聖·鞠斯特那些人物,都是深受盧梭的著作思想影響的。人們曾在羅伯斯庇爾的手稿裡找到了一段文字,似乎可以證明這位青年馬克西米廉①,在大路易公學畢業後,曾去拜訪過他所崇拜的大師。盧梭學說中的矛盾,也存在于羅伯斯庇爾派的綱領中。聖·鞠斯特使國民議會通過「六月命令」以後,計劃建立一個平等的小私有者的民主制,這種烏托邦計劃當然是被歷史淘汰了。十一月事件②恰恰是可以用雅各賓黨的經濟編領的烏托邦性質來說明的。 ①羅伯斯庇爾的名字。——譯者注 ②指1794年革命曆11月9日(即公曆7月27日)羅伯斯庇爾政權被推翻的事件。——譯者注 盧梭對於大革命的影響,不僅可以從他的思想來說明,還可以從和他的思想分不開的文筆來說明。他的激昂的雄辯;他的感人的詩詞,確實可以推動當時民主大眾。伏爾泰喜歡用的武器是諷刺;盧梭喜歡用的武器是雄辯,這種變化標誌著革命準備中的一個新階段。實際上1750年以前,諷刺是哲學家們所採用的主要文體。諷刺有一種破壞作用;同時對進步事業也有很大的貢獻。諷刺善於以智慧的光芒來暴露封建社會和天主教的種種荒謬可笑之處。但是諷刺的作用有它一定的限度。諷刺是宮廷或沙龍裡的人物所做的事情。他們即便瞭解到那些荒謬可笑之處,至多不過哄然一笑而已,因為決定性鬥爭的時機尚未到來,而且他們本身就是些貴族或大資產者,還有等待的時間。我們並不是說伏爾泰只是一個文藝欣賞家,沒有熱情地戰鬥過。1750年以後,他那諷刺的武器更強有力地發揮了鞭笞作用。但是雄辯則不是他所擅長的。相反地,盧梭的雄辯卻能抓著人心,它是向不能再忍受壓迫的、憤恨不平的人們而發的。它不只是啟發了智慧,而且還把人身上的一切潛力都發動起來。政黨俱樂部中以及各種集會上的大演說家們,在1789年用以喚起人民大眾的就是這種雄辯。 大革命以後,盧梭的影響仍然是很大的。自從他的著作出現以後,作家們再不可能象以前那樣地寫作了。所有浪漫派的作家們,都自稱是宗奉盧梭的榜樣。沙朵勃裡盎是這樣,米什萊或拉莫奈也是這樣。在這以後,我們還可以看出盧梭對於各大作家的直接影響。托爾斯泰和盧梭相同的地方是那麼多,以致自稱是他的門徒。羅曼·羅蘭的哲學上的理想主義,他的熱愛人民,熱愛正義、和平與自由的感情,都表現出他也是盧梭的一個擁護者。 另一方面,盧梭所激起的仇恨,一直到我們這一時代也還沒有平息。世界上象他那樣受到反動批評家的誣衊的作家是很少的。在1912年他的誕生二百年紀念時,還有人對他表示了強烈地仇恨。 今天的資產階級是不敢毫無顧忌地使用那些粗暴的手段了,而臨著日益高漲的進步勢力,他們必須採取狡猾的手段,必須使用種種方法來達到他們的反動的目的。對他們說來,與其譭謗盧梭,倒不如試圖利用盧梭著作中一切可作反動解釋的地方,更為有利。 因此,那些大聲疾呼反對進步,提倡開倒車的空想主義者們;那些一面實行危害勞動人民的政策,一面滔滔不絕地講說社會正義的人們;那些自認為一切皆備於我,皆備于自己的良知,因而認為不需要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的人們;那些把整個社會都予以否定的人們;那些在工人階級裡面散佈小資產階級思想的無政府主義者們,都抬出盧梭來作為他們理論的根據。 當然,現在也有許多可敬的研究盧梭的人,他們很誠懇地在努力發掘盧梭思想的真正意義,但是他們的工作並不一定總能闡明問題。天主教徒努力想把盧梭拉到他們那一面去;某些實證論者很有理由地對這一點深感不滿,但他們竟想把盧梭說成是一個徹底的唯理論者,那也同樣是不正確的。 馬克思主義者批評的任務,在於使人們對盧梭的思想有全面的瞭解。要批評他的弱點並且對這些弱點加以說明,同時也要指出他對世界文化的巨大貢獻。盧梭對祖國、對自由和對人民的熱愛以及他對人民的剝削者的憎恨,都很卓越地表現在他的著作中。正因為這一點,我們的人民才以崇敬的心情懷念著這位哲學家讓·雅克。他的著作是構成我們民族文化的主要的一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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