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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而拉布勒托納在寫出和1769年印刷(大概用同樣的快速)《弗朗歇特的腳丫兒》的時候,他已經35歲,從未來的角度說,也是經過近200年以後來到世界上這個拉丁美洲(真的是拉丁文化?)蠻荒之地的一位女子的啟發而寫出的。利戈貝托通過筆記本上的注釋,逐漸回憶起這部小說的故事內容。故事是常規性的,內容可以完全預先推測出來,是用兩隻腳寫出來的(不,這不應該想到,也不應該說出來),真正的主角不是美麗的孤女弗朗歇特·弗洛倫西斯,而是她那令人神魂顛倒的雙腳,作品頌揚了這個少女,使得她變得與眾不同,賦予她生命的體驗,使她具有藝術作品的說服力。小弗朗歇特具有珍珠般光澤的雙腳所造成的混亂、給周圍的人點燃的激情是無法想像的。

  對於她的監護人、老阿巴德翁來說,他很高興給這雙腳購買精美的鞋子,他利用一切機會撫摸這雙腳,它們點燃了老人的情欲之火,他甚至企圖強姦這個受他監護的孤女、一位摯友的女兒。畫家多爾桑,一個善良的年輕人,自從一看到這雙腳穿著綠色、金花的鞋子時,就愛上了它們,結果變成了一個失望的瘋子,腦袋裡裝滿了犯罪計畫,最後為這雙腳喪了命。幸運而富有的青年呂尚維,在沒有把夢寐以求的美麗姑娘弄到懷中和口中之前,終日把玩她的一隻小鞋,他也是個戀足癖,鞋子是偷來的。凡是看到這雙腳的男子漢——銀行家、鉅賈、吃年金的高官、公爵、平民—一拜倒在她的魅力之下,個個被情愛之箭射中,為佔有這雙腳可以冒任何風險。因此書中的敘述者公正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利戈貝托早已抄錄在筆記本上):“Le jolt pied rendail tons crimlnels、(法語:這美麗的腳丫兒產生了種種罪犯。——譯注)美人弗朗歇特的套鞋、涼鞋、皮鞋、便鞋,成為具有魔力的物品,在故事裡流動,用耀眼的精液之光把她照亮。

  儘管有些傻瓜說到這是變態,他,當然還有盧克萊西婭,卻可以理解雷蒂夫·拉布勒托納,可以稱讚他有勇氣、臉皮厚,敢於當眾提出自己有權利與眾不同,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模式改造世界。十年來,他和盧克萊西婭每天晚上不就是這樣幹的嗎?他和她不就是根據自己的願望打亂又重新安排生活的嗎?有沒有可能地和她重新再這樣做呢?或者所有這一切將被幽禁在記憶中,留下腦海裡珍藏的形象,以便抵抗對現實中的絕望呢?

  這個告別黑夜的拂曉,利戈貝托感到自己如同那被弗朗歇特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男子漢之一。他度過一個又一個空虛的夜晚和黎明,用那些不足以安慰他的幻覺來替代盧克萊西婭的缺席。有沒有什麼可以解決問題的辦法?倒退並且改正錯誤是不是為時已晚?在新西蘭,一個高等法院、一個憲法法庭不能重新審理惠靈頓那個愚蠢法官的判決嗎?不能宣判那個女教師是無罪的嗎?某個新西蘭沒有偏見的執政者就不能赦免她嗎?甚至不能給她獎勵嗎?因為她是平民女英雄:她為少年所做的犧牲是經過考驗的。他就不能到伊西德羅區的奧利瓦爾大街的住宅對盧克萊西婭說:那個愚蠢的判決是錯誤的。法庭沒有權利為此事而處罰她,應該把榮譽和自由還給她,為的是,為的是……?為的是什麼?他猶豫了一下,但又繼續下去了,仿佛在儘量努力。

  這是一種烏托邦嗎?是類似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這個戀足癖也夢寐以求的那些烏托邦嗎?哪怕它不是,因為利戈貝托的烏托邦,當他本人被無作用、但是甜蜜的胡思亂想所驅使而沉湎其中的時候,是屬於私人的,不能干涉別人的自由意志。這樣的烏托邦,不也是合法正當的嗎?不是極大地有別於集體的烏托邦嗎?而後者正是自由的死敵,總是會播下災難的種子。

  這就是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危險和薄弱的一面;這也是一種時代病,他如同他許多同代人一樣也染上了這種疾病。因為社會烏托邦的欲望,啟蒙世紀的巨大遺產,加上勇敢地要求恢復享樂的權利和新的前景希望,帶來了歷史性的恐怖景象。利戈貝托全然沒有想起這一切;但是他的筆記本中是有的。那些譴責性的資料和鐵面無私的怒視都在筆記本上。

  在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這個喜歡品嘗女性腳丫兒和鞋襪的人身上——“如果他在世上,願上帝為這一愛好而保佑他。”還有另外一個側面:他是個危險的思想家,是個耶穌式的人物(如果冷酷地給他下個評語,他是個蠢驢;假如願意諒解他的一生,或者可以說他是個幻想家。)他是個制度的改革者,是個針對社會弊端而來的救世主,在他起草的堆積如山的紙片中,用了大量紙張計畫興建監獄,這是公共式的烏托邦,為的是規範賣淫行為,把幸福強加給妓女(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願望出現在一本名字美麗但有欺騙性的書中:《妓業》);為的是改善劇場的作用和演員的習慣(為此寫下了《滑稽戲》),為了把婦女的生活組織起來,他規定了婦女的職責和範圍,以便男女和諧(這個魯莽的拙劣計畫也引出一本似乎是預言歡樂的書:《婦女地位》——可實際上,他的主張給自由戴上了手銬和腳鐐)。當然更具野心和威脅的是他這樣的企圖:規範——實際上是窒息——人類的行為《男子地位》和建立聞人、打探和侵犯他人隱私的法令,如果真的實行,就會消滅人類自由創造的積極性和對欲望的自由支配《自控溫度計》。對於這些過分干預他人生活、宗教裁判法庭式的主張,人們可以看做是一種兒童式的惡作劇使得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狂熱地建議對書寫規則進行全面改革《語言改革》。他把所有這些烏托邦思想集中在一本題為《獨特的思想》(1769)的書裡,無庸置疑,這些思想是獨特的,但是在陰險和犯罪的詞義範圍內。

  印在筆記本上的這個判決是不能推翻的,因為是利戈貝托批准的:“毋庸置疑的是假如這個勤奮的印刷工、文獻學家和對女性腳丫兒高雅的愛好者,一旦擁有政治權力,就有可能把法國、甚至歐洲變成一個紀律森嚴的集中營,那裡面會有一個由種種禁令和規定構成的細網把最後一點點自由捕撈起來。幸運的是他太自私了,因而不可能追求權力,因為他聚精會神地忙於在虛構的世界裡重建人性的現實,按照他的利益組裝,結果在這樣的現實裡,如同在《弗朗歇特的腳丫兒》裡一樣,男子漢的最高價值、最高的理想,不是英勇殺敵建立戰功,也不是發現物質和生命中的秘密,而是如同奧林匹亞山上的神仙食品一樣,讓人開心、美味可口的女性腳兒。”比如,利戈貝托在《時代週刊》的通知上看到的那只腳丫兒一樣,這讓他回想起盧克萊西婭的雙腳,此時在晨光的照耀下,發現他正在把寄給愛人的瓶子投入大海,儘管他很清楚瓶子不會到達她手中的,不存在的東西、用會消失的夢中之筆描繪的東西怎麼能到達她手中呢?

  正當利戈貝托閉著眼睛結束這番自問的時候,他的嘴唇低聲吐出一句充滿愛情的呼語:

  “啊,盧克萊西婭!”這時,他的左臂把一本筆記碰到地上去了。他檢了起來,瞥了一眼由於落地而打開的那一頁。他心中怦然一跳:偶然性往往會產生神奇的細節,從前他和她尋歡作樂時常常有機會證實這一點。他發現了什麼?他發現了多年前寫的兩條備註。第一條可以忘記,說的是世紀末一幅無名氏的小小插圖,上面有墨丘利命令仙女卡利蒲索釋放奧德修斯的故事——這位仙女愛上了奧德修斯,把他拘禁在海島上——讓他繼續旅行,直到期涅羅煙為止。第二條備註,嘿,絕妙無比,是熱情的思考,說的是:“約翰內斯·弗美爾賞心悅目的戀足癖,他在《狄安娜和她的女伴們》中生動地表現了女性傲慢的腳丫兒,畫面上有個仙女全神貫注地投入用海綿擦洗——更確切地說是愛撫——狄安娜腳丫兒的勞動,與此同時,另外一個仙女悠閒地撫摸著自己的腳。一切都很鮮明和性感,一切都充滿了巧妙的肉欲,它偽裝成形式的完美和籠罩這一場景的迷霧,賦予人物以非現實和魔幻的品格;盧克萊西婭,你每天晚上就活靈活現地表現出這種品格,還有你的幽靈也常常來到我的夢中。這一切多麼實在!多麼現實!多麼有生命力!

  要不要回答她的匿名信呢?要不要真的給她寫信呢?要不要就在今天下午剛一完成這個保險公司經理的苦差事之後馬上去敲她的屋門呢?要不要一看到她就跪下來去親吻她走過的土地?就請求她原諒?就連連稱呼她直到她發笑為止:“我親愛的保姆”、“我新西蘭的女教師”、“我的弗朗歐特”、“我的狄安娜”?她會不會笑起來?她會不會撲到他的懷裡,把嘴唇送給他,讓他感到她的身體,讓他知道一切都過去了,他和她可以重新開始攜手建設他倆秘密的烏托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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