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略薩 > 情愛筆記 | 上頁 下頁
九五


  在這個通貨膨脹式的寫匠身上,這個拉布勒紮納,只有一樣東西值得他同情,並且讓他在這個細雨濛濛的黎明時刻與盧克萊西婭聯想起來,其它的東西,讓他可以忘記,放下,甚至感到厭惡。他是不是曾經跟她談起過這個作家?在那些夫妻歡聚的夜晚,他的名字是不是出現過?此時,利戈貝托不記得了。

  “可是雖然有些晚了,親愛的,我把這個作家還是介紹給你,我把他獻給你,我把他放在你的腳下(這是最確切的說法)。”他出生和成長的時代,充滿了巨大的動亂,那是18世紀的法國,但是讓老實巴交的尼柯拉·阿納意識到整個世界都在粉碎和根據革命的變化在重建是不大可能的,因為他在迷戀自己的革命,不是社會革命,不是經濟革命,也不是社會制度的革命,——通常這樣的革命都有很好的輿論工具——而是與他個人有關係的革命:性欲革命。這一點讓利戈貝托覺得他可親可愛;這一點促使利戈貝托去購買第一版的《弗朗歇特的腳丫兒》,這部長篇小說裡充滿了可怕的巧遇、滑稽的兇殘事件、荒唐的男女關係和愚蠢的對話;任何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學評論家或者良好鑒賞力的讀者都會認為這是一部應該受到譴責的作品;但是,對利戈貝托來說,這部小說有大功勞,因為它把人類有權根據自己的欲望推翻既定的一切和用自己的想像改變世界、哪怕是在短暫的閱讀或者做夢中改變世界的權利頌揚到可以弑神的程度。

  他高聲朗讀關於對這位法國作家的批語,那是他在看完《弗朗歇特的腳丫兒》之後寫下的:“我不相信這個外鄉人、農民的兒子、雖然上過冉森教會開辦的公學、實際上自學成材、語言和教義的成績都不好,依靠排字和造書為生(“造書”有雙重含意,因為他既寫書也製造書籍,儘管他印書比寫書更為藝術) ,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作品將來會有什麼重要意義(象徵性和道德上的意義,而不是美學意義),當他經過不停地調查總是讓他著迷的巴黎工人區和手工藝匠人區,或者作為社會學家提供了法國農村背景材料的調查間歇中,侵佔了他做愛的時間,——通 奸的、亂倫的或者雇傭的,但總是正統的,因為同性戀的主張讓他產生強烈的恐懼——他飛快地寫作,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跟著靈感走,不加修改,行文繁瑣、庸俗,攜帶著法語中的全部垃圾,語言混亂。模糊、保守、愚蠢、缺乏思想、麻木不仁,用一個詞可以更好地給它下定義“落後”。

  那麼既然對他的結論如此之嚴厲,為什麼還要浪費這個早晨去回憶一部藝術不完美的作品,去回憶一個錯誤連篇的寫匠,最糟糕的是後來竟然幹起了告密勾當的傢伙呢?

  筆記本中關於這個寫匠的資料非常豐富。他曾經寫出近200部作品,但從文學的角度說,都沒有可讀性。那為什麼非要把他跟盧克萊西婭——一個完美的女性——與他相反的對立面聯繫起來呢?

  因為沒有誰能像這個自學成材的知識份子回答得更好了,因為假如他在世,肯定能理解利戈貝托那天中午看到雜誌上瞬間出現的亞洲姑娘的小腳丫兒時的激動心情,正是這個腳丫在夜晚給利戈貝托帶來回憶,帶來對盧克萊西婭女王雙腳的思念。對,沒有誰能像尼柯拉·阿納·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這個愛好並且最熟悉那一崇拜的專家,即那群討厭的心理學家和心理分析學家故意稱之為“戀足癖”崇拜的行家,更能理解利戈貝托,能夠陪伴他,在紀念和感謝那雙可愛的腳丫兒的行動中為他出謀劃策。他虔誠地禱告說:“我親愛的盧克萊西婭,謝謝你,自從在布古撒納海灘上發現了你的雙腳以後,並且在水下、在波浪裡親吻了它們,我的快樂時光要歸功於它們。”

  往事又讓利戈貝托感受到她那帶鹹味、靈活的小腳趾頭在口腔中的動作以及由於吞咽了海水而感到的胃痙攣。

  對,堂尼柯拉·阿納·埃德姆·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納愛好的正是這個:女人的小腳丫兒。正如後來一位煉金術士說的:愛屋及烏,自然也要喜歡包裝雙腳的一切:襪子、鞋子、套鞋、皮靴。一個搬到城裡來的鄉下人,懷著本身具有的淳樸和天真,愛好並且毫不害羞地宣稱對嬌嫩的腳丫及其包裝的偏愛,還懷著皈依者的狂熱在他那數量巨大的作品中,用一個虛構、非常單調、可預測、混亂和愚蠢的世界代替這個真實的世界,如同那個用糟糕的行文和單一題材特點的混合世界一樣,但這個世界有一點除外:使得男人激情閃光、突出和得到解放的,不是貴夫人漂亮的臉蛋兒,不是她們瀑布般的長髮,不是她們的纖纖細腰、白皙的脖頸、或者豐滿的胸脯,而是、也僅僅是女人美麗的腳丫。(他突發奇想:假如這位好朋友拉布勒托納依然健在,當然要經過盧克萊西婭同意,把這位法國作家拉到奧裡瓦爾大街的小房子裡去,遮蓋住她身體的其它部分,只讓這位元法國朋友看雙腳,穿著一雙老祖母時的漂亮皮靴,然後讓他去脫鞋,這位祖先會有什麼反應呢?會欣喜若狂嗎?會顫抖?會尖叫?會像興奮的警犬:舌頭在外、 聳動鼻孔撲過去嗅個不停?會舔食那美味佳餚?)

  這樣一位元以此方式尊敬快感、堅定而一貫地捍衛自己幻覺的人,儘管作品寫得很糟,難道就不值得尊重嗎?雖然善良的拉布勒托納的文章不討人喜歡,難道他不屬於“我們中的一個嗎?”當然是“我們中的一個!”所以夜裡他才會出現在利戈貝托的夢中,他為那個緬甸或者新加坡悄悄而至的小腳丫兒所吸引,前來陪伴他度過這個黎明。一陣突如其來的情緒低落鉗住了利戈貝托的心。寒氣鑽進了他的骨髓。此時此刻,他多麼希望盧克萊西婭能夠知道悔恨和痛苦是如何折磨著他,就因為一年前愚蠢或者死腦筋作祟,如同在那遙遠的惠靈頓、那個判處女教師。那位女朋友(又一位我們中的一個)四年徒刑的下流法官一樣,粗暴地對待了盧克萊西婭,就因為她讓那個幸運的寶貝兒、那個新西蘭式的阿爾豐索看到了——不對,是體驗到了——天堂的生活。“我不應該感到痛苦,我不應該為此事責備你,可愛的保姆,我應該感謝你。”現在,在這個喧鬧和泡沫飛濺的濤聲中的黎明、在這個細雨濛濛、寒氣刺骨的早晨,在樂於助人的拉布勒托納的支持下,他在感謝盧克萊西婭拉布勒托納的小說,有趣地題為《弗朗歇特的腳丫兒》又愚蠢地加了個副標題《法國孤女——有趣的道德故事》,歸根結底,稱之為“道德”還是有道理的,眼下就在他的膝蓋上,他用雙手撫摸著小說,仿佛撫摸著一對漂亮的小腳丫兒。

  濟慈在寫“美就是真理,真理也是美”這句話的時候(他打開每本筆記,這句引言都一再出現),他想到盧克萊西婭的腳丫了嗎?想到了,儘管這個不幸的詩人並不知道這一點。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