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略薩 > 情愛筆記 | 上頁 下頁


  她一面極力掩飾著心中的困惑,一面小口喝著杯中水。水有些涼了,她覺得很舒服。那孩子急忙抓住她另一隻空閒的手,重新親吻起來,一邊饒舌地說:“母親,謝謝你。你真好!我早就知道你心眼好,所以我才敢上門來看你。我給你看看我的畫。咱們談談埃貢·希勒吧。談談他的生平和繪畫。我還想給你講講我長大了做什麼,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說。你早就猜到了,對吧?母親,我要當畫家!對,當畫家!”

  胡斯迪尼婀娜驚慌地搖搖頭。室外,馬達的轟鳴和喇叭聲聲擾亂了聖伊西多羅街區的黃昏;盧克萊西婭透過小餐室的薄窗簾依稀看到橄欖樹那光禿的樹枝和多結的樹幹,一副早已變得親切友好的外貌。不能再軟弱了去了,是做出反應的時候了。

  “好啦,阿爾豐索,現在你讓我高興高興。馬上走吧!請吧!”她說話的口氣是嚴厲的,但已經不是發自內心的了。

  “好吧,母親。”小傢伙一下子跳了起來。“我聽您的。以後永遠聽您的話,一切都聽您的吩咐。您看著吧,我一定表現得特別好。”

  他說話的口氣和表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與自己的良心重歸於好了似的。一咎金髮在他的前額上掃來掃去;眼睛裡閃爍著快樂的火花。盧克萊西婭太太看到他伸手到後面的褲兜裡掏出一塊手帕擤擤鼻涕;接著,他從地上撿起書包、畫夾和鉛筆盒。把所有這一切都背好以後,他一面微笑著向門口退去,一面目不轉睛地望著盧克萊西婭太太和胡斯迪尼婀娜。

  “一有可能,我就翹課來看您,母親。”他站在門框下,聲音顫抖地說道。“胡斯迪塔,當然也包括你。”

  門關上以後,兩個女人佇立不動,一言不發。片刻後,遠處傳來皮拉爾聖母教堂的鐘聲。

  一條狗在狂吠。

  “這真不可思議。”盧克萊西婭太太嘟噥道。“居然厚著臉皮跑到這裡來了。”

  “不可思議的是您這份好心腸。”女僕忿忿然地反駁說。“您原諒他了。不是嗎?可他給您準備了陷阱讓您和先生吵架啊!太太,您這是不經過煉獄直接上天堂!”

  “絲毫不能肯定那就是陷阱,也不能說那些事情就是他那個小腦袋瓜盤算出來的。”

  她向洗手間走去,一面自言自語地說著。但是,她聽到胡斯迪尼婀娜在糾正她的話:

  “當然是他盤算出來的。阿爾豐索是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的。難道您還不明白嗎?”

  盧克萊西婭太太心裡想:“她說的也許有理。”可他是個孩子,畢竟是個孩子啊!難道他不是個小孩?當然是了,這至少是沒有疑問的。在洗手間裡,她用冷手拍拍前額,又照照鏡子。她覺得鼻子變尖了,鼻翼急切地在跳動,眼睛周圍出現了青色的眼圈。她看到微微張開的嘴巴裡舌頭變成了鯊魚皮樣的斑點。她回想起皮烏拉省的壁虎和鼠蜥;它們的舌頭總是幹幹的,跟她現在的舌頭一樣。阿爾豐索的出現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經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如同北方大沙漠史前殘跡一樣的古老。她不假思索、機械地解開腰帶,借助肩膀的抖動脫下了睡衣;綢緞仿佛撫摸似地滑過她的身體;噝噝地落到地上。堆成扁圓的綢衣蓋住了腳面,好像一朵大花。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要做什麼,只是呼吸急促地雙腳邁過綢衣的包圍圈,然後把睡衣拉向浴盆;接著,她脫下花邊內褲,一屁股坐進盆裡。你在幹什麼?盧克萊西婭,你要幹什麼?她沒有笑容。她一面儘量讓急促的呼吸平靜下來,一面雙手打開冷熱兩個水龍頭,時而試試溫度,時而增減著冷、熱水,時而松松或緊緊噴頭,因此水流時冷時熱、時強時弱、時而迅猛、時而平緩。她的下身不停地向前、向後、向左、向右扭動,直到找到合適的姿勢為止。這樣最好。一陣戰慄通過脊柱傳遍了全身。出於對那個近半年來反復被她罵的孩子的憐憫,她心裡一再嘀咕:“也許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也許他就是那麼做的。”也許他並不壞,也許不壞。頑皮、機靈、愛吹牛、馬馬虎虎。但是心地不壞。“也許不壞。”種種心事翻騰上來,仿佛開水鍋裡的水花。

  她回想起與利戈貝托相識的那一天,想起這位鰥夫的大佛爺耳朵和放肆無禮的鼻子,認識以後不久,就和他結了婚;她還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丈夫前妻的兒子的情景:那孩子身穿水手服——帶錨的小帽子、藍制服、金紐扣——;想起後來逐漸發現和學會的事情,住在巴蘭科時的生活,那出人意料、充滿想像力、緊張的夜生活;她記得利戈貝托為了同她一道開始新生活而在巴蘭科興建的住宅,記得丈夫和建築師為設計她的新家而發生的爭吵。從那時到現在他和她經歷了多少事情啊!腦海的形象來來去去,模糊、變形、混雜、連續不斷,如同這輕巧的噴頭把水的撫摸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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