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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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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忘記了新馬格達萊納區薩拉貝利大街上的那所房子。從他首次來到利馬的那個夜晚起,便住在那裡。那一天,他坐在汽車裡旅行了十八個小時。廢墟上的村落、荒漠的原野、狹窄的谷地、時而隱現的大海、一片片的棉田,然後又是村落、荒原、谷地……一一從他眼前閃過。他的臉一直緊貼著小玻璃窗,全身被亢奮狀態弄得十分緊張:「我就要看到利馬了。」母親不時地把他摟在懷裡,低聲啜泣:「裡奇,小裡卡多。」他暗暗納悶:「她幹嗎要哭呀?」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書,司機則快樂地、一小時接一小時地哼著同一支老調。裡卡多從早晨開始,經過整個下午,一直堅持到夜幕降臨,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地平線。他期待著利馬城的燈火會像火炬遊行似的突然出現在眼前。困倦逐漸使他的四肢失去感覺,視聽覺也變得遲鈍起來。矇矓中,他咬緊牙關,反復告訴自己:「千萬別入睡。」突然間,有人溫柔地推他。「裡奇,醒一醒,咱們就要到家了。」這時,他正坐在母親懷裡,腦袋倚著她的肩頭,因為他覺得冷。兩片熟悉的嘴唇吻在他的嘴上。他有這樣的幻覺:在夢中,他好像變成了一隻小貓。汽車緩緩地行駛著。模糊不清的建築、燈光、樹木、一條比契克拉約城裡主要街道還長的大街,一一從他眼前閃過。過了不久,他才發覺別的乘客早已下車。司機的哼唱已經不大起勁。他暗自在想:「這是怎麼回事?」他再次感到三天前的那種煩躁,當時母親為了不讓阿德利娜姨媽聽到他們的談話,把他拉到無人的地方說:「你爸爸沒有死,那是胡說。 他剛剛從很遠的地方旅行回來,正在利馬等著咱們呢。」「我們到了。」母親這時說了一聲。「如果我沒有弄錯,是去薩拉貝利大街吧?」司機拉著長腔問道。「是的,三十八號。」母親回答說。他閉上眼睛,裝成入睡的樣子。母親再次吻吻他。「她幹嗎親我的嘴?」裡卡多想著,一面用右手緊緊抓住座位。車子拐了許多個彎之後,終於停下不動了。他仍然閉著眼睛,縮在媽媽的懷裡。忽然,母親挺直了身體。就聽一個聲音在叫:「貝亞特麗絲!」有人把車門拉開了。他覺得自己被人舉了起來,接著被放到地上。由於失去依靠,他便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母親正在跟一個男人接吻,司機早就不唱歌了。大街上空蕩蕩、靜悄悄的。他定睛望著他們,口中數著,計算著時間。母親隨後離開那個人,轉身對他說:「裡奇,這是你爸爸,快來親親他。」那雙粗壯的陌生臂膀再次把他抱起來。一張壯年人的面孔靠近他的臉,一個低沉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兩片乾燥的嘴唇貼在他的臉蛋上。他呢,卻嚴肅地板著面孔。 那一夜其餘的事,他都忘記了,忘記了那陌生床上的被單,忘記了他曾極力想要驅散的孤獨。那時,他睜大眼睛,試圖從黑暗中抓住某個東西,抓住一絲光明,抓住那像顆鋒利的鐵釘刺激著心靈的悽惶。「夜幕降臨的時候,塞秋拉沙漠上的狐狸像魔鬼一樣地嗥叫。你知道那是為什麼嗎?是為了打破那使它們感到害怕的寂靜。」有一次,阿德利娜姨媽這樣告訴他。他很想大喊一聲,讓房間裡有些生氣,因為周圍是死一樣的沉寂。他從床上爬起來,赤著腳,半裸著身體,渾身在顫抖。他擔心,如果有人突然進來看見他這樣站在地上,他會感到怎樣的難堪和慌亂呀。他走到門口,把臉貼到門上,結果什麼也沒有聽到。接著他又回到床上,雙手捂著嘴巴嗚咽起來。當陽光照進房裡,街上傳來喧鬧聲時,他的兩眼依然睜著,兩耳十分警覺。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聽到隔壁有動靜:他們在低聲交談,傳到耳中的是一陣陣難以猜測的沙沙聲。接著是一陣陣笑聲,一系列模模糊糊的動作聲。不久,他聽到了開門聲和腳步聲。有個人走到他的床前,一雙熟悉的手把被子給他拉到頸部。他覺得有股熱氣噴到臉上,便睜開了眼睛:他看見母親在微笑。「早晨好。」她溫柔地說道,「你不親親媽媽嗎?」「不。」他說。「我本來可以去他那裡,對他說,給我二十索爾。我想他會流出熱淚的,說不定會給我四十或五十。不過,那就等於對他說,我原諒了你對我母親幹的那些事,也就是說,只要你多給我幾個零用錢,你就可以去逛妓院。」阿爾貝托縮在幾個月前母親送給他的羊毛圍巾裡,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制服和一直戴到耳根的軍帽難於抵擋寒氣。他的身體對步槍的重量已經習慣,現在幾乎不覺得那有什麼分量了。「去對她說,如果一個條件也不接受,咱們又能撈到什麼呢?還是讓他每個月給咱們匯點錢,直到他悔改認罪,重新回家為止。可是,我看她一定會哭的。她會說,還是像耶穌基督那樣心甘情願地背著十字架吧。不用管他過多長時間再和解了。這樣一來,明天我可是拿不到二十索爾了。」按照軍規,夜間值勤必須在所屬年級的院落裡以及檢閱場上巡邏。可是他值班的時候僅僅在宿舍後面,順著那保護學校主要建築物的褪色高柵欄旁邊走一走。從那裡,穿過斑馬條紋似的鐵欄杆,可以看到柵欄下面盤旋而上的柏油馬路,以及海岸懸崖的邊緣;從那裡,可以聽到大海的濤聲;如果霧氣不濃,還可以用銳利的目光認出遠處拉普達溫泉療養院的堰牆,像一道防波堤似的伸到大海裡。向另外一側看去,可以望見米拉芙洛爾區的扇形燈火,遮住了遠處的港灣。他的家就在那裡。值星官每隔兩小時查哨一次。一點鐘的時候,值星官發現他正在崗位上。可是阿爾貝托心裡卻正在盤算星期六放假外出的事。「大概總有十來個傢伙做夢也在想著那樣的電影吧。他們想看那些穿短褲的女人,那些雪白的大腿,那些肚皮,那些……於是,就會求我寫小說,說不定會先付錢給我。可是,明天要考化學,我什麼時間給他們寫呢?為了那些試題,我得付錢給『美洲豹』。除非巴亞諾肯提示一下,可是又得替他寫情書;再說誰能信任一個黑人呢。他們也許要我代寫書信,可是星期三那天大家就把最後幾個錢花在『珍珠』小店裡和賭博中了,到了將近週末的時候,誰能付現錢呢?如果挨罰留校的人當中有人托我代買香煙,我就先花他們二十索爾,然後再用代寫書信或是編寫小說的辦法還帳。要是在飯廳、教室或者廁所裡撿到一個錢包,裡面有二十索爾,我就有錢花了。要麼現在就鑽進三年級狗崽子們的宿舍,打開衣櫥,找它二十索爾用一用;要麼每只衣櫥只拿五十生太伏,免得引人注意;只要打開四十只衣櫥,不驚醒任何人,每只裡面找五十生太伏就夠用了。要麼找個準尉,中尉也行,對他說,請您借給我二十索爾,我也想去找那個『金腳』女人玩玩;我已經長大成人啦。是誰他媽的在那裡喊叫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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