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五三


  痢疾,流感,傷寒——窒息,發燒,死亡。

  戰壕,野戰醫院,奔向墳場——沒有別的可能性。

  * * *

  我們連長貝爾廷克在向前衝鋒發起進攻時陣亡了。他是很傑出的一個前線軍官,只要有危險局面他總能挺身而出。在帶我們兩年的時間裡,他從不受傷,但最後並未能倖免。我們被緊緊地包圍在一個彈坑裡。油和汽油的臭味,伴隨著火藥的濃煙吹了過來。有兩個人一個背箱子,另一個抓著軟管,向前噴著火舌,他們越來越靠近我們。要是火能噴到我們,可就全完了,我們根本不可能撤退逃跑。

  我們舉槍射擊卻無濟於事,他們步步緊逼,情況越發危急。貝爾廷克和我們躺在一塊兒,見對方火力壓制太密,我們又不好瞄準他們,便自己拎起步槍,機敏地爬上彈坑,用胳膊肘撐著上肢臥倒,小心地舉槍瞄準。他猛扣了一下扳機,一顆子彈飛出,但與此同時他已被人發覺,挨了一槍。他若無其事地重新舉槍瞄準屏住呼吸,緩緩地調整著,好一陣才扣動了扳機。然後手一松,說了聲「好」便掉進彈坑裡了,槍扔在外面。那兩個用火焰噴射器到處橫掃的人中前面一個被打倒了,後一個不留神軟管滑落,火焰亂射,他便被活活燒死了。

  貝爾廷克被擊中胸部。不多久,他的下巴又被一塊飛來的碎片給打傷,而且還正好紮到羅爾屁股裡。羅爾慘叫著,鮮血直流,他用一條胳膊撐著上身,但誰都救不了他。他就像逐漸被抽幹的皮管,一會兒便攤倒在地上了。他原本是一位優秀的數學教師,但這又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呢。

  * * *

  很快又逝去幾個月的時間;一九一八年的夏日血流成河,暴屍萬里。日子一天天地像是身披藍衣的天使,靜靜地待在那個災難深重的圓環上面。大家都明白,我們最終失敗了。我們只是不停地潰退,至於那件事,都不願提及,當我們發起這次攻勢以後已經軟弱無力了,兵員和彈藥的嚴重不足註定我們不可能再發動什麼進攻了。

  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戰爭的延續,無法阻止死亡的發生。

  我們永遠忘不了一九一八年那個殘酷的夏天。我們迫切地渴望過去從未體驗過的對生活的要求;紅簇簇的罌粟環抱著營房周圍,甲蟲到處爬動,房間裡陰森潮濕,傍晚時樹木黑漆漆一片幽暗晦色。星星狡黠地眨動,下面細流嘩嘩地流淌;靜靜地酣睡和繽紛的夢鄉;一切都如此,人生啊!

  我永遠不能忘記一九一八年的那個夏日。我們對重返前線顯得那麼哀傷和悲涼,無言地抗爭,默默地承受。我們的心緒已被不時流傳的戰爭與和平的呼聲弄得煩亂如麻,竟如此地厭惡重返前線。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一九一八年的那個夏日,暴力、血腥,在炮火的轟擊中變得更加明顯,令人心寒肉跳。臉色蒼白驚恐地深埋在污泥之中。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閃過:不會發生!現在不會發生!一切都要結束了!

  我永遠都不會忘卻一九一八年的那個夏天。戰場上橫屍遍野,硝煙彌散。暖人的輕風徐徐吹過。心情極度焦慮,期盼,等待,失落,對死亡的更加恐懼紛紛困擾著。內心一直在大聲置疑:為什麼?他們還要往下打?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說戰爭就要結束了?

  * * *

  上空飛機成群結隊的自由飛翔著。它們常常像蒼鷹捕捉野兔一樣追擊一個倉惶逃跑的人。他們用五架以上英、美飛機圍殲一架德國飛機,用五個身強力壯的士兵攻擊一個精疲力竭的德國兵。我們僅有一條軍糧麵包,他們卻享用五十聽罐頭肉。我們都是勇猛頑強、富有經驗的優秀士兵,怕的並不是槍炮的攻擊,我們是被敵人的氣勢給衝垮了。

  好幾個星期陰雨連綿。天空灰霧迷蒙,地上污泥遍野,死亡步步緊追。只要一出屋子外套和衣服就會被濕個透。渾身雨水浸透地在前線窺視對方。好些日子,身上都一直濕淋淋的。有穿長統靴的為了減少泥沙流入就用沙袋纏在上面。雨水不停地流淌著、飄灑著銹蝕了槍筒。把軍服黏在了一處。大地便成了一塊爛水泥溝,黃澄澄地淤池和蜿蜒流動的血水在上面分割成亂七八糟的圖像。它漸漸地吞沒了那些已死去的,受傷的和倖存的人。

  風雨交加,彈片夾雜在雨點中,在陰暗的空氣中和黃色的大地上到處飛濺。受傷的人在混亂中悽楚、尖銳地叫喊著。那些傷痕累累的軀體一到晚上便呻吟著向夜幕哭泣。

  我們被雨水淋著,渾身泥塵,黏滿髒水。眼睛裡濕汪汪地集流著雨水。我們都不知自己現在是否還活著。

  潮濕、悶熱、憋悶在雨水之後很快被佔據了我們的彈坑。一個接近尾聲的夏天,克托給人送飯時,突然倒了下去。只剩我和他了,我給他包紮好傷口。他被擊碎了脛骨。克托深情悲傷絕望,低聲哼叫著:「就是時候了,該到時候了。」

  我勸慰他說:「克托,你倒是因此得救了,這仗不知還得打多久才完呢……」

  血像小水流一樣從傷口淌出。我不能為找擔架而把克托丟在這裡。而且我也不知道醫療站在什麼地方。

  我便馱著瘦小的克托,趕到了急救所。

  我歇了兩次。他痛得不停呻吟著。我們一路上都不吭聲。我氣喘吁吁累得汗流浹背,便把上衣領子都解開。我因用力憋氣,臉都腫脹起來了。但我還是要他一定得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我們還往前趕嗎?克托?」

  「趕吧,保羅。」

  「那好,我們走吧。」

  我扶他起身。他靠在一棵樹上,用另一條好腿站著。我先輕輕地用胳膊肘繞住他那條中彈的腿,然後他向上一躍,另一條好腿也彎曲著套在我胳膊上。

  我們艱難地向前行進,身後炮彈彷佛就在跟前嘶鳴著。克托已經開始往地上淌血了,我咬緊牙大步地向前趕。也顧不上去躲避炮彈的轟炸,往往還沒來得及隱蔽它便呼嘯著過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