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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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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外面那條從磨坊橋的水閘流出來的潺潺細流正向前延伸著。年久的瞭望樓方方正正地端坐在斑斑駁駁的偉岸高大的菩提樹和蒼茫的薄暮之間。 多年以前,我們是經常坐在這兒的。每次過橋時,橋下髒亂的流水傳出濃烈地腐臭味,我們在水閘邊向下邊的臭水彎下腰看著懸掛在橋墩上的藤蔓和水藻;天很炎熱時我們到另一邊去端視著不停湧現的水泡,嘴裡議論著學校老師的奇聞軼事。 我從橋上走過,向周圍張望;濃濃的墨綠的水藻像是一張地毯滿滿地鋪在河面上,依舊閃射出弧形的光芒向下亂流;洗燙衣務的女工照舊露著膀子擺弄著乾淨的內衣,熨衣服的熱氣一縷縷地從這所瞭望樓的窗戶裡擴散下來。一隻狗懶懶地在大街上走著,門口閑站著不少人,他們用特別的目光看著我,好像覺得我太襤褸、東西又太笨重了。 我們經常到前邊那家水果店買冰吃,而且還學會了抽煙。這條街道我太熟悉了,沿途的每一個門面都那麼親切,食品雜貨店、藥店、麵包坊。隨著感覺我在一扇已損壞把手的褐色院門前站住了,手裡彷佛懸著千鈞重擔。我輕輕地推開門,躍入眼簾的竟是那麼蕭條,那麼陌生,我的眼漸漸潮濕了。 聽到我長統靴「咚咚」的上樓聲,上面有扇門開了,有人扶住欄杆向下看,廚房裡香味撲鼻而來,是煎馬鈴薯餅的味道。我想今天肯定是禮拜六,憑欄張望的那人一準是我姐姐。瞬時,我心如敲鼓,竟有幾分靦腆,低下頭來,終於我脫下鋼盔,仰面細看。是大姐,真是大姐! 「保羅,」她叫著我,「保羅——!」 我拼命地點著頭,血液沸騰,背包撞在欄杆上,趔趄了幾下,手中步槍彷佛有千鈞重量。 「媽媽,媽媽,保羅回家了!」大姐轉身沖著門裡高喊,聲音有些破裂。 我的腳彷佛黏在樓梯上,身子一下定住了。媽媽、媽媽,您的兒子回來了,保羅回來啦。 我全然沒了力氣,身子往牆上一靠,費盡全力緊抓著鋼盔和步槍。但雙腳卻釘在上面,無法邁進,樓梯逐漸變得模糊很快就消失了,我咬緊牙關,用槍托支住身體,然而嗓子也麻木了,一個字都出不來,大姐那句話彷佛電擊了我一下,渾身無力,我拼命想笑一笑,說句話,但什麼都不能做。我靜靜地站在樓梯上,哀傷、悽楚、思念,種種情緒一擁而上,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姐姐忙走過來,問:「你怎麼啦,保羅?」 我重新振作,一步一頓地上了樓。把槍靠在牆角,背包脫下,放下鋼盔,皮帶之類都解下來;然後我喘著大氣說:「給我拿條毛巾來。」 她進廚房給我拿來,我邊擦臉,邊注視頭頂牆上那個玻璃鏡框,裡面夾藏著我過去做的彩色蝴蝶標本。 母親的聲音從臥室裡傳出,中斷了我的目光。 「媽媽還沒起來嗎?」我問姐姐。 「她病啦……」 我進了臥室,伸手給她,克制著說:「媽媽,我回來了。」 暮色沉沉,她安詳地躺著。她看我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小心地問我:「孩子,你是不是受傷回來的?」 「不是,我是回來休假的。」 母親面色蒼白,我沒勇氣點亮燈。「我怎麼流淚呢,」她說,「應該好好高興才是啊。」 「你病了嗎,媽媽?」我問。 「我今天要起來一會兒。」她說著,轉身找我姐姐,姐姐不時地往廚房裡去燒飯菜,「還有一罐你愛吃的果醬,去拿來吧。」 「我老長時間沒吃到它了,媽媽。」 「好像算到你要回來似的,」姐姐邊笑著說,「全是你愛吃的,馬鈴薯煎餅,越橘果醬。」 「還是週末呢。」我又說。 「快,孩子坐過來。」媽媽說。 我默默地坐在媽媽身邊,她細細地端詳著我,她的手比我的手蒼白而乾瘦。她只是看著我什麼也不說不問,而我呢?我的一切願望在這一瞬間都已經成為現實了,我順利地返回,坐在母親身旁。姐姐一個人在廚房裡做著飯,哼著歌。 「我的好孩子。」母親緩緩地說。 窮人家庭都很辛勞勤苦,小有煩惱,各種情感都深藏在心底。他們只會把能感覺到的事輕易地表現出來。我們家也是如此。但當母親說那句「我的好孩子」時,我能感受到這其中包含著的各種含義比任何人說出來都更為豐富。我明白她是把僅有的一罐越橘果醬專門省下來為我保存著,還有那些甚至變了點味兒的餅乾。這些連她自己都不容易弄到的東西,卻都全部留著等我回來。 對面飯店老闆家花園的栗樹,映現進我的窗口,閃放出金褐色的光彩。我努力深呼一口氣,自言自語說:「我回家了,我真的已經回家了。」但這並沒有使我覺得舒適和輕鬆,相反卻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正在籠罩著我。有我的母親,我的姐姐,有我的存放標本的鏡框和我的桃花心木制鋼琴,然而我呢?這已不是原來的我了,過去和現在的我之間已經有了一層隔膜,一塊簾布。 我出去把背包裡帶的東西拿出來:一塊是克托給我弄來的荷蘭起司,兩條軍糧麵包,還有半磅多黃油,兩罐肝醬灌腸,一磅豬油和一袋米。 「這些家裡都是需要的。」 她們說是。「家裡供糧品質很差吧?」我問。 「對,這些都供應不足,你在前線能吃得飽嗎?」 我指了指那些帶回來的東西笑著說:「當然不是天天都能吃到這麼多種了,不過生活基本上還說的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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