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們迫不及待地拎著長統靴出發了。我們都遊過去,把長統靴高高舉起,覺得路似乎遠了好多。

  我們輕輕悄悄地摸黑爬到了崗上,先取出長統靴裡的那些東西,然後把它穿到腳上。我們便赤裸裸、水淋淋地挾著東西向那幢房子急急忙忙地飛奔而去。穿過黑漆漆小樹叢,我們很快便找到了那個地方。羅爾過於激動,一不留神還栽了個跟頭,擦破了胳膊。但他迅速爬起來,樂呵呵地說:「沒事、沒事。」他顯得很激動。

  屋子百葉窗緊閉,我們就躡手躡腳地繞著房子轉,想找個有縫隙的地方偷偷窺視一下。但後來實在有些等的心急了。「要是有少校也跟他們在裡頭,那我們該如何是好呢?」克絡普有些緊張地說。

  「那我們就趕緊溜開唄,」羅爾咧著大嘴邊樂邊說,「也許我們這兒有部隊的番號和標記會被他們認出來呢。」說著他還撅起屁股拍打了兩下。

  大門原本就敞開著,我們「咚咚」的靴筒聲傳了進去,屋門開了,一道光從裡面直射出來,一個女人嚇得尖叫起來。「喔,喔!Camerade——bon ami——」〔注:法文Camerade為Camarade的誤讀,意思是「同志」,bon ami的意思是「好朋友」。〕我們邊說邊高高地晃動著我們帶來的禮物。

  屋門打開,另外兩個姑娘也聽到外面的動靜,一起走出來,我們被屋裡的亮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們也認出了我們,見我們這個樣子三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簡直難以克制,淚水都出來了。而我們卻早已為她們的樣子而陶醉了。多麼迷人的神態啊!

  「Un moment,」〔注:法文,意思是「等一下」。〕她們便進去,然後從屋裡扔出幾件衣服,我們趕忙美滋滋地套在身上,她們才讓我們進去了。屋裡暖洋洋的,一盞小燈柔柔地緩緩燃燒著,香水的氣味淡淡彌散在空氣裡。我們打開禮物包裝,把見面禮拿給她們。她們眼睛專注地閃放著亮光,樣子像個幾天沒吃飯的花貓。

  大家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有些尷尬地坐著。羅爾笑著沖大家做了一個吃飯的動作。於是她們迅速又活躍起來了,紛紛取出了餐刀和託盤,直撲那些東西。她們雖然有些狼吞虎嚥,但每次總是先把一段肝醬灌腸舉起在手上,大加稱讚,嘖嘖不斷。我們感覺非常舒服非常自豪地在旁邊坐著。

  她們像鳥一樣嘰喳不停,但我們只聽懂幾句,但卻很專注,我們從語氣中覺得他們是歡迎我們的。我們都是些毛頭小夥子,樣子很年輕,那個皮膚淺黑,身材細高的姑娘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說了句流行於所有法國女人中的話:「La guerre——grand malheur——Pauvres garcons……」〔注:法文,意思是「戰爭——大的災難——可憐的小夥子」。〕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嘴唇緊緊貼壓在她手背上。她便用手指摩挲著我的臉,我的心狂亂地跳動,她的眼睛那麼迷人,皮膚那麼光滑柔和,嘴唇紅紅的。她的話我根本聽不懂,她的眼神我也沒有完全理解,好像包含著更多更特殊的內容。

  我看見隔壁房間羅爾正美滋滋地摟著那個金髮女郎,大聲地說笑著。他可是風月老手,那我是第一次體驗,手忙腳亂卻又急不可耐。好奇、緊張、渴求、等等感覺攪成一團,使我有些頭暈。這裡沒有男人可以依靠抓取的任何東西。連長統靴也在進屋時換成了拖鞋,作為士兵所信賴的保護傘一樣都沒有:步槍、武裝腰帶沒有了,軍服、軍帽也沒有了。我彷佛置身於一個茫然無知的地方,不知發生著什麼。但還是難以克制地緊張,甚至有些害怕。

  她身材勻稱,皮膚淺黑,沉思時眉毛輕輕的抖動,而交談時卻像兩彎月牙兒一動不動。她的話語,往往沒等出口,就過去了,有時只說了一半,便被我拒於耳外了,彷佛只搭了半邊的拱橋,或者一彎一巷,或滑落的流星。我什麼都不懂,一直都不懂,從以前到現在。這些不明意義的外國話,使我混混沌沌,一片寧靜。屋子好像昏暗下來,光線搖搖晃晃隱隱約約。眼前只有那張緊貼著我的臉還那麼充滿生氣,明亮潤滑。

  臉的色彩和感覺是瞬息變幻的,一個鐘頭之前它還並不相識,而此刻卻那麼溫存親切,它會集了黑暗、世俗、和燃燒的血液,一切這種事物都熠熠放光。屋子裡的東西也因它的影響而顯得別致奇特。燈光輕拂在我的淺色肌膚上,那只柔軟的、冰涼的手在上面遊動著,我不由自主的生起一種崇尚之情。

  在士兵妓院的情況就不同了,我們要排著長隊才准進去,我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濃郁的欲火使我不能自已,我有些恐慌,那些過去的經歷或許真的擺脫不掉了。

  我的感覺被那高䠷淺黑的姑娘的紅嘴唇驚醒了,於是我也努起嘴唇緊貼上去,我緊閉雙眼,一片混亂,這一切我真的想把它們擦除掉,戰火、恐慌、邪惡這一切東西,好讓年華幸福重新再來;海報上那個白褲子姑娘,我曾真的閃過一個念頭:只有把她得手,我或許才能活著。真的,如果我和緊緊懷抱著我的胳膊再親昵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也許就會發生。

  過了不久,我們又圍聚一塊兒了。說說笑笑,打情罵俏,羅爾情緒高漲,喜不自禁。穿上長統靴,我們戀戀不捨地告別了她們。夜風吹送,涼涼地撫摸著我們剛剛熱烘烘的身體。白楊樹比肩而立,在黑暗中發出沙沙地響聲。月亮閃閃地在天幕下,也在運河的流水中靜靜地浮動著。我們並肩快步返回營地。

  羅爾說:「一份軍糧麵包看來沒有白花。」

  我一路沉默沒心情說話,其實我並不感到滿足快活。

  這時,前邊有急速的腳步聲,我們順勢藏到一顆大樹後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