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西線無戰事 | 上頁 下頁
二〇


  又到了夜幕降臨。我們神經已變得遲鈍,焦躁,恐慌和麻木像魔鬼一般糾纏著,它用一把鈍刃的小刀刺紮著我們的脊髓。我們卻呆若木雞,手不停地顫抖。我們渾身只剩下一張皮囊,恐懼,壓抑,瘋狂,在下面克制著,時刻都會爆發出來。我們只能用吼叫來發洩。每個人都逃避著對方的眼神,深恐有難以想像的事情又將發生。我咬著牙不停地安慰自己:一切都將過去,事情即將結束,我們也會平安無事的。

  * * *

  近處爆炸突然停止了。大炮還在繼續攻擊著後面的地方,而我們的戰壕總算安全了。於是我們把手榴彈一個個扔到掩蔽壕前,接著又相繼從後邊跳了出去。炮火漸漸稀疏了許多,現在敵人主要火力正在向我們的後面密集發射。進攻打響了。

  沒人會料到,竟然會有那麼多鋼盔從這塊坑窪不平的淤地四周突然冒出來,那邊五十公尺遠的地方已架好的一挺機關槍瘋狂地吐著火舌。

  鋼絲網被打得粉碎。不過還能發揮些障礙作用。衝鋒隊正向前推進。我們的炮兵部隊開始攻擊。機關槍和步槍瘋狂地噴射著。等他們的衝鋒隊悄悄靠近時,海依和克絡普便又狠又快地揮擲起手榴彈來。我們則拉好引爆線,往他們手裡遞。以前測量的海依投擲距離是六十公尺。克絡普為五十公尺。而敵人在奔跑時是毫無威力的,大概要到了三十公尺左右才能有消滅能力。

  我們看清了法國人那扭曲的臉和平扁的頭盔。等他們接近鐵絲網時,已受到了慘重的代價。成行成列的人在我們機關槍嘶吼中倒了下去。不過每當我們機關槍卡殼時,他們就迅速逼近一步。

  此時我注意到有個人掉進刺鐵絲柵欄,雙手趴著,臉向上高高仰起,身體已失去控制,向下滑落,雙手像是在作祈禱垂掛在上面。過了一會兒,他猛地往下一沉,鐵絲上只吊著他那被打成兩段的胳膊和一隻手。

  正當我們要回撤時,我發現地上抬起三個面孔。其中一頂頭盔下一簇黑乎乎的山羊鬍鬚正沖著我,眼神非常怪異。我揮臂甩去卻沒能打到他,周圍一片狂亂,腦子裡像走馬戲一樣轉來轉去,而他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忽然,那鋼盔猛地抬起來,一隻手迅速地抓取著,我的手榴彈便像箭一樣落到他那山羊鬍子上去了。

  我們迅速向後撤退,把帶刺的防護欄抬到戰壕裡,我們後邊擺好了拉開引爆線的手榴彈,以確保火力掩護。與此同時,另外一個據點機關槍又已經開始惱怒地掃射了。

  我們已變成了只為求保全自己能活命的兇殘的野獸。死神隨時在呼喚著我們,戴著頭盔,伸著雙手緊追不放,手榴彈麻木地投擲,腦子絲毫不知道人是什麼東西。三天了,我們第一次知道死的模樣,並奮力地抵抗它。我們再也無法坐以待斃了。積壓的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燒。我們要抗爭、殘殺,保全自己,並且還要瘋狂地向他們報復。

  我們不停地在每個角落,每道鐵絲網防護欄後隱蔽。總是先向逼近的敵人投去一包包炸藥,然後才向後撤退。在手榴彈兇猛的爆炸中,我們彎著腰像貓一樣向前奔跑著。轟響聲洶湧著在身後襲來,我們變得異常兇殘,都變成了暴徒土匪,變成可怖的惡魔,這種感覺替代了我們所有的恐慌、病態和怯懦。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保全自己而瘋狂拼殺著。倘若自己親爹也在他們當中,你也會毫不留情地向他拋過去一枚手榴彈。

  前面的戰壕已蕩然無存了。它們已被炸得傷痕累累。僅有一些斷斷續續地由壕道連接著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窟窿,只剩下這些了。敵人也已死傷慘重了。他們根本想不到會遭遇到如此猛烈的抵抗。

  * * *

  中午的烈日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汗水刺得我們眼睛都出了血,隱隱作痛,還得不停用衣服擦掉。我們轉移到一處看上去相對較好的戰壕,這裡駐紮的部隊吸收了我們,他們準備著發起反攻了。從炮兵陣地發射出的強大火力已阻止住了敵人的進攻。

  敵人的攻勢在我們強大炮兵火力的摧毀下瓦解,他們已無法繼續向前推進。我們估計等炮火向後移動了一百公尺左右時,又大舉發起了反攻。我身旁有個一等兵被打的腦殼崩裂,身子向前跑了幾步,血便像水柱一樣從脖子噴湧而出。

  不等雙方進入肉搏對抗,他們便已經抵抗不住了,開始向後迅速潰退,我們再一次奪回那段已經零亂破敗的戰壕,並一躍而過繼續向前衝鋒。

  重新回頭反攻真讓人感慨萬分!我們真想再爬到那些掩蔽的後備部隊陣地中,躲的遠遠的。但此刻我們卻必須再次參加到心驚肉跳的戰鬥中去。我們的思想像機器一般麻木地指揮著,使我們忘了疲憊,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跟著隊伍向前不停衝殺,毫無知覺,只知道瘋狂野蠻地屠殺面前這些敵人。因為他們隨時在用步槍手榴彈向我們瞄準對我們投擲。此時我們要是不去殺死他們,反過來就會被他們殺死。

  我們已成為一群毫無感覺的機械,在腳下這片破碎、傷痕累累的褐色的大地上,在這片陽光下閃放著亮光的大地上不知疲倦、單調乏味地勞作著。我們不停地喘著粗氣,嘴唇已經乾裂開了。我們的神志如同醉酒後的夜晚,混沌一片。我們搖搖晃晃地前進著,而眼前那一幅幅催人淚下的感人場景卻深深地震撼著我們那麻木的靈魂;充滿陽光的灰褐色的大地上,那些痛苦的士兵,垂死掙扎著卻又無奈地倒在那裡,只要一有人從他身上跳過,他們便嘶吼著去抓他們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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