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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雨已變成了一塊閃爍的銀色的簾幔。叢林散發著幽香。土壤的氣息,強烈而令人愉快。有人從對面屋子裡走出來,拉上了那輛黃色雙座小汽車的篷頂。那沒有什麼關係,什麼都沒有關係的。黑夜正在從星星上搖下那雨點,神秘而蕃衍地,雨點傾瀉著街道縱橫、花園毗連的石城,千萬種花卉,張著它們絢爛奪目的性器官,接受了雨點,雨點又飛舞到千萬棵樹木的張著的手臂裡,穿過了土壤,跟那些期待著的樹根偷偷地成婚,這雨,這夜,這自然,這繁殖,它們都在那兒,對於那些破壞,死亡,罪犯,假聖人,勝利或者失敗,都是漠不相關的。它們還像往常每年一樣,都在這兒,可是今夜,他已經屬￿這一切了;貝殼破裂了,生命便綻了出來,生命,生命,生命,受歡迎和受祝福的。

  他急急地穿過花園,穿過街道。他沒有反顧,他僅是走著,走著,迎著他的「森林」的樹頂,仿佛一個很大的營營作聲的蜂窩,雨點打著它們,發著很大的聲響,它們搖曳著,應答著,於是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年輕了起來,又像是第一次去追求一個女人了。

  【第二十四章】

  「要什麼啊?」招待問拉維克道。

  「給我一杯——」

  「一杯什麼?」

  拉維克並沒有回答。

  「我不明白你,先生,」招待說。

  「隨便什麼。給我一杯酒就是。」

  「卑爾諾酒好嗎?」

  「好的。」

  拉維克合上了他的眼睛。卻又慢慢地睜開了。那個人還坐在那兒。這一次總不會看錯了。

  哈克坐在門口的一張桌子邊。只有他一個人,正在吃東西。桌子上放著一個銀盤,裡邊盛著兩個半隻大海蝦,和一瓶浸在冰桶裡的香檳酒。一個招待站在他桌邊,正在拌著萵苣和番茄的色拉。這些情形,他看得太清楚了,仿佛在他眼睛的背後,刻上了一塊封蠟的浮雕。當哈克伸手去從冰桶裡拿出那瓶香檳酒來的時候,他還看見他手上的紅寶石名字戒。他記得這個戒指,也記得這一隻白胖的手。那是在刑訊過後昏迷的夢魘中看見的。當時他在笞刑台邊暈厥之後,便在昏迷之中給擲到了強烈的燈光下——哈克站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退後了一步,免得讓澆到拉維克身上的水沾濕了整潔的制服——他曾伸出了那只白胖的手,指著他,用一種柔和的聲音說道:「那還只是開始呢。還算不了什麼。現在你總可以把那些人的名字告訴我們了吧?是不是還要我們繼續用刑?我們還有許多種刑罰。你的指甲還沒有受傷啊,我看見的。」

  哈克抬起了頭來。他凝望著拉維克。拉維克鼓足勇氣,坐著不動。他拿起了那杯卑爾諾酒,呷了一口,勉強將視線移到了色拉上,仿佛調製得很能引起他的興趣似的。他不知道哈克會不會認出他。忽然間,他覺得自個兒的背上,一下子全給濕透了。

  隔了一會兒,他又望瞭望那張桌子。哈克在吃著大海蝦。他吃著的時候,眼睛望著他的碟子。他那光禿的頭頂,反耀著電燈的光芒。拉維克望瞭望四周。這地方擁擠得很。什麼事都不能做。他身上既沒有帶武器,而且萬一撲到哈克的身上,一下子就會有十來個人把他推回去的。於是兩分鐘之後,警察也會趕來。除了耐心地等著,停會兒跟蹤哈克之外,便沒有別的辦法了。首先要找出他的住址。

  他勉強地抽著煙,不再向哈克望,直到他吃完了。然後他慢慢地,仿佛尋找什麼人似的,瀏覽著四周。哈克剛把大海蝦吃完。手裡還拿著一塊餐巾,正在抹嘴。他不是用一隻手抹的;卻用兩隻手在抹。他把餐巾捏得很緊,然後輕輕地抹著他的嘴唇;先抹上唇,再抹下唇,仿佛女人在抹掉嘴上的唇膏。在那麼抹著的時候,他又凝望著拉維克。

  拉維克把視線移開了。他覺得哈克還在凝望著他。便招呼招待,再要了一杯卑爾諾酒。另外一個招待,其時正忙著在哈克的桌子上侍候。他把大海蝦殼等東西收拾了起來,將空杯斟滿了酒。又送了一碟乳酪給他。哈克指著一塊放在草墊上的融解的乾酪。

  拉維克又抽了一支煙。隔了一會兒,他從眼角上又瞟到了哈克在瞧他。這決不是偶然的事。他覺得自己的皮膚在皺縮。也許哈克認出了他——他在招待走過來時便招呼住道,「你能把卑爾諾酒送到外面去嗎?我想坐到花壇上去。那邊涼快點兒。」

  招待猶豫了一下。「假如你在這兒付了賬,那比較方便點兒。在外面幹活的是另外一個招待。然後我把你的酒杯,送到外面來給你。」

  拉維克搖搖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那我可以在這兒喝掉這一杯,到外面再去要。這樣就不至於攪不清楚了。」

  「那也好的,先生。謝謝你,先生。」

  拉維克還是慢慢地把那杯酒喝幹了。哈克在傾聽著,他知道的。拉維克在說話的時候,他曾經停下來不吃。現在,他又繼續在吃東西了。拉維克又沉默了半晌。假如哈克認出了他,那麼唯有一個辦法:裝作不認識哈克的樣子,繼續偷偷地看住他。

  隔了幾分鐘之後,他便站起身來,悠閒地蕩了出去。外面,幾乎每一張桌子上都坐滿了客人。拉維克立了一會,才找到了一張可以望得見裡面哈克的一角的桌子。哈克本人他是看不見了,可是他要是出去,拉維克卻可以望得見的。拉維克要了一杯卑爾諾酒,立刻把賬付掉了。他想隨時可以出去跟蹤。

  * * *

  「拉維克——」有人在他旁邊招呼了。

  他陡然的一怔,仿佛有人打了他一下似的。原來是瓊站在他旁邊。他便瞪著她看。

  「拉維克——」她又喊了一遍。「你還認識我嗎?」

  「哦,當然囉。」他的眼睛,還望著哈克的桌子。招待站在那兒,把咖啡送來了。他屏息著。時間還來得及。「瓊,」他費力地說。「什麼風兒吹你到這裡來的啊?」

  「什麼話!什麼人都可以每天上福奎來的。」

  「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

  他發覺她還是站著,可是他自個兒卻坐著,便一骨碌立起身來,然而站的地位,還是可以望得到哈克的桌子。「我說不出所以然。可是這兒沒你的事,你必須離開我。」

  「我要等著。」瓊坐了下來。「我倒要看看那個女人是怎麼樣的。」

  「什麼女人?」拉維克摸不著頭腦地問。

  「你等著的那個女人。」

  「那不是女人。」

  「那麼還有什麼人呢?」

  他望著她。「你竟然不認識我了,」她說。「你要打發我走開,你很興奮——我知道一定有什麼人的。那我就要看看到底是個什麼人。」

  五分鐘呢,拉維克想。也許竟要十分鐘甚至一刻鐘吧,咖啡才會喝完。哈克還會再抽一支煙。也許抽一支。他一定要在這段時間裡把瓊打發開。

  「好的,」他說。「那我也沒有辦法。可是請你坐到別的地方去。」

  她沒有回答。她的眼光變得更尖利,臉色也變得更緊張了。

  「那不是女人,」他說。「就說是女人,鬼知道也跟你有什麼關係啊?別再自鬧笑話了,你自己跟戲子在鬼混,卻還裝作這麼吃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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