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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他已經好久不見她了。上一次是在一個多雲的日子裡見面的。大理石的光彩,顯得很幽沉,在博物館的冬天的濁光中,那尊勝利女神,仿佛面帶幾分猶豫,而且凍僵了。而現在,她高高地兀立在樓梯頭,站在一條大理石鐫制的船頭上,給燈光照射得閃閃發光,她的翅翼張開了,衣服給風吹得緊貼在跨立著的身體上,愉快地準備著飛翔。在她背後,薩拉彌斯的酒色的海水,仿佛在洶湧,天空中好像張著期望的天鵝絨而變得陰暗了。

  她不知道什麼道德。她也不知道什麼問題。她也不知道什麼是風雨和流血的黑暗背景。她只知道勝利與失敗,而這兩者,在她都仿佛是一樣的。她不在引誘;她在飛翔。她不在蠱惑;她在漠視。她沒有秘密;可是她比那個以遮掩來指出自己的性器官的維納斯,更有刺激性。她與鳥啊、船啊、風啊、浪啊以及天空啊都有密切關係。她也沒有什麼國籍的。

  她也沒有什麼國籍的,拉維克想。可是她也不需要什麼國籍啊。她在所有的船上,都住得慣。只要有勇氣,只要有鬥爭,即使是在不至於氣餒的失敗中間,什麼地方都住得慣。她不僅是勝利的女神,而且是一切冒險家的女神,一切流亡者的女神——只要他們不是心灰氣餒的。

  他望瞭望四周。大廳裡一個人也沒有了。那些學生,那些帶著旅行指南的人,都已經回家去了。回家——對於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除了暫時在另一個人的心裡找到一個風雨飄搖的家外,還有什麼其他的家呢?不是就為了這個理由,所以一旦打動了那些無家可歸者的心,愛情便更能震撼他們而佔有他們嗎——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其他的東西?而他自己,不也就是為了這個理由,在竭力地逃避愛情嗎?而愛情,不是也追蹤著他,侵襲著他,擊倒著他嗎?可是在異國他鄉光滑的冰塊上,比在熟悉的習慣了的土地上,更不容易重新爬起來啊。

  有什麼東西吸住了他的視線。一種很小的飄揚著的白色的東西。那一定是從敞開著的門口裡飛進來的蝴蝶。這蝴蝶,也許從溫暖的玫瑰花床上,給一對情侶把它從香睡中驚醒,然後炫惑於這些陌生的太陽的光芒——這麼多的太陽,這麼炫耀的光芒——逃進了門口,逃進了大門背後幽暗的躲藏的所在。而現在,就這麼鹵莽而勇悍地,飛舞在大廳中,也許在這兒就會喪失它的生命——看見它這麼疲乏,睡在大理石的飛簷上,睡在窗戶的棚架上,一會兒又睡在高高在上的容光煥發的女神的肩膀上。到了早晨,它會尋覓花朵,尋覓生命,尋覓花朵裡的蜜汁。無所收穫的時候,它又會在千年的大理石上沉睡。由於虛弱,那雙細巧的足趾終於再也抓不住大理石,它便像一片早秋的殘葉那樣地掉落下來了。

  多情善感,拉維克想。勝利的女神和流亡的蝴蝶。一個平庸的象徵。然而天下還有什麼能比這種平庸的東西,平庸的象徵,平庸的感情,平庸的多愁善感,更能感動人呢?什麼東西使它們變得平庸的呢?是它們的太明顯的真實性。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風雅便不翼而飛了。

  蝴蝶在穹頂的薄暗中不見啦。拉維克也就走出了盧浮宮。一接觸外面溫暖的空氣,暖洋洋地仿佛在沐浴。他停住了腳步。多平庸的感情!他自己不是也受著天下最平庸的東西的支配嗎?他凝視著空曠的場地,幾百年的幽靈,就蹲在這片廣場上。於是他突然覺得仿佛有人用拳頭在敲打他。經不住這樣的敲打,他幾乎站立不穩了。這白色的幽靈,作著飛翔姿勢的勝利女神,好像還在他眼前,可是從這女神背後的陰影裡,卻現出了另一張臉,一張平庸的臉,一張珍貴的臉。他的幻想,已被這張臉吸引,正像一條印度披紗落入了有刺的玫瑰叢中。他用力地拉,可是怎麼也拉不下來,玫瑰的尖刺鉤住了綢披巾上的絲和金線,簡直已經纏在一起,肉眼分不清有刺的樹枝和閃亮的絲綢。

  臉!臉!誰問它平庸或是珍貴呢?偶爾一現的或是出現過千百次的。一個人在事先可以提出問題,可是一旦被它吸引,便什麼也不復知道。一個人被愛情所束縛——不是給偶然假用愛情這名字的人。給幻想之火迷眩了眼睛,誰還能夠判斷呢?愛情是無所謂價值的。

  天空現在是很低沉了。時不時閃著無聲的電光,撕裂了黑夜間硫磺味的雲塊。無形的熱氣,張著千百隻沒有視覺的眼睛,鋪蓋在屋面上。拉維克沿著裡奧立路在走。那些商店的櫥窗,在拱廊下閃閃發光。人群在街上擁擠。汽車的行列,散發著閃耀的微光。這兒是我,他想,芸芸眾生中的一個,緩步地走過這些陳列著廢金殘鐵和奇珍異飾的櫥窗,雙手插在衣袋裡,一個暗夜的遊魂——我的血液在顫動著,而在兩把軟體動物似的東西所組成的灰白色的迷宮,所謂腦子的中間,正在進行著一種看不見的戰鬥,那是使真實的變得虛假,虛假的變得真實。我可以感覺到觸著我的那些手臂,擦著我的那些身體,以及盯著我的那些眼睛,而且我也能夠聽見汽車、聲音、以及可以觸摸的現實的騷動,我是置身於其間,可是又比月亮更遙遠——仿佛在超乎邏輯與事實的行星上,什麼東西在我心裡喚著一個名字,明知這不是一個名字,卻又偏偏大聲地喚著;喚到了永遠存在著的寧靜中,在這寧靜的中間,不知有多少呼喊的聲音消失了,得不到一個回答。可是明知這樣,它還是在喚著,這是愛情之夜的叫喚,死亡之夜的叫喚,狂喜和意識崩解時的叫喚,林莽和沙漠中的叫喚,我也許知道千百個回答,然而這一個卻是超乎我的範疇,我是永遠不會得到的。

  愛情!這個字眼兒可包含著多少的意義啊!從肌膚的溫柔的撫愛,直到心靈的久遠的振奮,從組織家庭的簡單的欲望,直到臨終時的痙攣,從貪得無厭的感情,直到像雅各跟天使的爭鬥。這兒是我,拉維克想,一個四十開外的人,在許多學校裡受過訓練,有經驗,有學識,受過打擊,翻過身,經過這些年來的磨練,已經變得更無情,更審慎,更冷酷了——我不需要它,我不相信它,我也不以為它會再度降臨——而現在,這兒又出現了,我的一切經驗都沒有用,我的一切學識徒然增添了燃熾之火——在感情的火焰中,還有什麼比這乾巴巴的玩世不恭,和憂患歲月的木柴似的東西,更容易助燃的呢?

  〔①典出《聖經·舊約·創世記》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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