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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祝福你。可是你並不理解我。」

  「誰要理解呢?那便是天下所有一切誤解的原因。請你把酒瓶遞給我。」

  「你喝得太多了。你為什麼要喝那麼多的酒啊?」

  「瓊,」拉維克說,「總會有這麼一天,你要說:太多了,你這麼說,你這麼相信,這是只為了我的好處。實際啊,你只是防止我陷入你所不能控制的境地。祝福你!今天我們來祝賀。我們勝利地逃避了感情,那感情仿佛窗外的濃雲。我們用感情來壓倒那感情。祝福你!」

  他感覺到她顫抖了一下。她挺起身子來。雙手撐在地板上,仰望著他。眼睛睜得很大,浴衣從她肩膀上滑落下去,頭髮披落在頸根,從幽暗中看起來,好似一匹年輕的母獅。「我知道,」她平靜地說,「你在笑我,我知道,可是我也不在乎。我覺得我自己在活著;我渾身都有這樣的感覺,我的呼吸不同了,我的睡眠不復是死沉沉的了,我的骨節又靈活起來,我的雙手也不再空虛。至於你愛怎麼想,愛怎麼說,我都不在乎,我讓我自己飛,我讓我自己跑,我讓我自己摔下,沒有一點兒思慮,我真快樂,我說這些話,既無顧慮,也不擔憂。即使你要笑我,即使你要跟我打趣——」

  拉維克緘默了半晌。「我沒有跟你打趣,」他接著說。「我是在跟自己打趣哪,瓊——」

  她向他那兒靠近著。「為什麼?你的腦門子裡,總像有什麼東西在推拒。為什麼啊?」

  「沒有什麼東西在推拒啊。我只是比你慢了點兒。」

  她搖搖頭。「不僅如此。而且仿佛還有什麼東西在諫勸你孤獨。我已經覺察了出來。那真像是一個關寨呢。」

  「沒有什麼關寨。那不過是因為我比你多活了十五年。不是每個人的生命,都像一所屬於他自己的屋子,由他拿記憶的家具來任意裝綴得堂皇富麗。有些人住的是旅館,許多的旅館。已逝的歲月,好比旅館的門那樣的在他們後面關閉了——留在外邊的是,一點兒勇氣和一點兒問心無愧。」

  半晌她沒有回答。他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到他的話。他望瞭望窗外,覺得蘋果白蘭地的熱力,在血管裡回蕩。脈搏還是很正常,卻成了一片的寧靜,使流水般韶光的嘀嗒聲,也顯得幽沉了。朦朧殷紅的月亮,從屋頂上升起來,仿佛一個伊斯蘭教寺院的圓頂閣,給濃雲遮蔽了一半,這月亮正在冉冉地上升,而大地,卻在飄舞的雪片下沉落。

  「我知道的,」瓊將雙手放在他膝蓋上,下巴擱在他手上,這樣說道。「我把這些往事告訴你,真是件傻事。我可以沉默,我可以撒謊,可是我都不願意。為什麼我不把一生的經歷告訴你聽,為什麼呢?其實我寧可少說一點兒,因為那些事情,我現在想來也好笑,現在想來也不明白,那你當然更覺可笑,也更會笑我了。」

  拉維克望著她。她的一個膝蓋,把幾朵大白花擠到他帶回來的報紙上。一個奇異的夜晚,他想。在某些地方,這時候正在進行著射擊,人們追捕著,監禁著,刑訊著,屠殺著,而這個太平世界的某些角落正給蹂躪著,踐踏著。大家都知道,可是都沒有辦法啊。還有些人,正在城市的小酒店裡喧鬧著,誰也不去關心;還有些人已經恬靜地睡熟了;而我,卻在這兒一束蒼白的菊花和一瓶蘋果白蘭地的中間,跟一個女人相對著。戀愛的幽靈浮現了上來,震顫地,寂寞地,古怪地,慘淡地,也是一個從過去安全園地中放逐出來的流犯,羞赧、粗獷而倉皇,好像沒有權利——

  「瓊,」他慢慢地說道,他想說幾句截然不同的話,「有你在這兒,真是好極了。」

  她望著他。

  他捏住她的手。「你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嗎?比一千句別的話,更有意思呢——」

  她點點頭。突然她眼裡噙滿了淚水。「那沒有什麼意思,」她說。「我知道的。」

  「不是這樣,」拉維克答著,明知道她的話是確實的。

  「不,一點也沒有什麼意思。你一定要愛我的,親愛的。就是這一句話哪。」

  他沒有回答。

  「你一定要愛我的,」她又重說了一遍。「否則我就萬事全休了。」

  萬事全休了——他想。這是一句什麼話!她又用得多麼輕鬆啊。真正覺得萬事全休的人,就不會在嘴邊上說的。

  【第十二章】

  「你把我的腿截掉了嗎?」季諾問。

  他那瘦削的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白得好像一座古老住宅的粉牆。雀斑大而且黑,仿佛不是他臉上的東西,而是幾點灑在他臉上的顏料。那條截下來的腿,被擱在一個網簍底下,上面遮著塊毛毯。

  「你覺得疼嗎?」拉維克問。

  「疼的。腳上有點兒疼。我的腳疼得很厲害呢。我問過那位護士。那老傢伙不肯告訴我。」

  「腿已經給截掉了。」拉維克說。

  「截到膝蓋上面,還是截在膝蓋下面?」

  「截到上面十公分的地方。你的膝蓋也已經碾碎了,沒有辦法醫治啦。」

  「好的,」季諾說。「那保險公司又要多賠百分之十左右了。很好。反正要裝上一條假腿,也就不用管膝蓋上面或者膝蓋下面了。可是每個月多拿百分之十五的賠款,倒也是個可觀的數字。」他遲疑了一會兒。「此刻請你先不要告訴我的母親。殘腿上罩著這個鸚鵡籠似的東西,她一下子不會看得出來的。」

  「我們不會告訴她什麼的,季諾。」

  「保險公司必須賠償終身的年金。那是對的,是不是啊?」

  「我想是的。」

  他扮了個怪臉。「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了。我才十三歲。他們要賠償那麼長一個時期的撫恤金。你現在知道保險公司是哪一家嗎?」

  「還不知道。可是我們已經記下了車照的號碼。是你記住的。警察早已來過這兒了。他們想訊問你。可是早晨你還睡得很熟。所以今晚上再來。」

  季諾思忖著。「證人呢,」他然後說。「那是很要緊的,我們必須有證人。我們有沒有證人呢?」

  「我想你母親那兒留得有兩個地址。她手裡拿著紙條。」

  那孩子變得煩躁起來了。「她一定丟掉了。只要她沒有丟掉就好啦。你知道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那個樣兒的。她現在在哪兒啊?」

  「你母親,打昨兒個晚上直到今日中午,一直坐在你床邊。後來我們才請她出去。一會就會回來的。」

  「希望她還留著那紙條兒。警察呢——」他用一隻瘦削的手做了個手勢。「又都是騙子,」他囁嚅著。「他們都是些騙子,跟保險公司狼狽為奸的。可是只要有確實的證人——她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

  「快了。不要太興奮。沒有什麼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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