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二九


  「我想她會一直睡到天亮的。萬一她醒來問起什麼時,你就告訴她一切都順利。要她再睡。需要的話,給她吃點兒東西。假如她煩躁不安,你就打電話給維伯爾醫生,或者給我。我會在旅館裡留言,告訴他們到什麼地方去找我。」

  他佇立在街頭,就像一個再次逃亡出來的人。幾小時的尊嚴,以後又不得不對一個信任自己的人撒謊了。突然間,這個夜晚仿佛暖洋洋、亮閃閃的。這人生的難以治癒的麻風病,又一次給那送給他的鴿子般飛逝的幾個小時,好心好意地遮蓋起來了。而這幾個小時,原也是個謊——什麼也不會送給他——不過是一種延期罷了;可是什麼東西不是一種延期呢?一切不都是延期嗎,好心好意的延期,一面遮蓋著那扇遙遠的、黯黑的、無情的大門的鮮豔的旗幟?

  他走進一家小酒店,在一張靠窗的大理石桌子邊坐下。房間裡煙霧彌漫,人聲嘈雜。招待過來了。「一杯杜博尼酒,一包科洛尼爾斯紙煙。」

  他拆開那包煙,點上了一支黑煙草的紙煙。鄰桌上坐著幾個法國人,正在議論他們腐敗的政府和慕尼黑協定。拉維克只用一半的心思聽著。大家都知道這世界正在無情地捲入一場新的戰爭。誰也沒有為制止這場戰爭做一點工作——延期,延期一年——這是他們大家正在設法爭取的。這兒也是延期,一次又一次的延期。

  他喝幹了那杯杜博尼酒。這種開胃液的沉滯的甜味,喝在嘴裡,只覺得走了味而可厭。為什麼他要叫這種酒呢?便又吩咐那招待。「來杯好酒。」

  他望著窗外,撇下一切的雜念。要是什麼辦法也沒有,就不必把自己逼得發瘋。他追憶著得到這個教訓的時候。那是他一生中大的教訓之一——

  那時是1916年8月,在比利時的伊普雷附近。他們這一個連前一天剛從火線上撤下來。自從上了前線,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駐紮的平靜的地區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們便圍著一堆小小的篝火,躺在暖洋洋的八月陽光下,烤著從地裡找來的馬鈴薯。可是一分鐘後,這裡什麼都沒有了。一陣突如其來的炮轟——一顆炮彈正好落在篝火的中央——當他恢復神志的時候,自己安然無恙,卻發現兩個戰友已經死了——再遠一點還有他的朋友梅斯曼,從開始學步時起,他們倆就相識了,從此他們便一同遊戲,一起上學,一直形影不離——他躺在那兒,腹部給炸開了,腸子都拖在外面——

  他們用帳篷式擔架把他抬到野戰病院,穿過一片麥田,翻上一道斜坡,抄那最近的路。四個人抬著他,一個人抬住了一隻角,而他,就那樣躺在褐色的擔架上,雙手緊緊捂住那雪白肥胖的流血的腸子,嘴巴張開著,眼睛不省人事地死瞪著。

  兩小時以後,他就死了。有一個小時,他一直尖叫著。

  拉維克還記得他們回來後的情況。他坐在營房裡,神情憂鬱,心緒紊亂。像這樣的事情,他還是第一次經歷。卡欽斯基發現他在那兒,卡欽斯基是他們這一夥人的頭頭,入伍前是個鞋匠。「來,」他這麼說。「巴伐利亞酒店裡,今天供應啤酒和威士忌。還供應香腸。」拉維克定睛瞅著他。他真不瞭解天下竟有這麼硬的心腸。卡欽斯基也看了他半晌。然後說道,「你跟我來。哪怕我非得揍你一頓不可。今天你可以酒醉飯飽,一起上窯子裡去逛。」他並沒有回答。卡欽斯基就在他旁邊坐下了。「我知道你出了什麼毛病。我也知道你現在把我當作了什麼。可是,我到這裡已經兩年,你卻只來了兩個星期。聽著!對於梅斯曼還能有什麼辦法嗎?——沒有。——你難道不知道,要是還有一點救活他的機會,我們都會不顧一切地去拼命的?」他抬起頭來看著。是的。這個他知道。他知道卡欽斯基的為人。「那就好。他已經死了。我們再也沒有什麼辦法了。可是兩天以後,我們就得離開這兒,重上前線。這一回,在那兒可不會那麼太平無事了。你現在蜷縮在這兒,想念著梅斯曼,這會折磨你的意志。損害你的神經也說不定。把你弄得極度緊張起來。那樣也許會使你在下一次受到襲擊時,反應不夠迅速,正好慢那麼半秒鐘。那我們就要抬著你回來,像梅斯曼那樣,這對誰有好處呢?梅斯曼嗎?沒有。別人呢?也沒有。一句話,把你害死了。現在你懂了嗎?」——「懂,可是我不能。」——「別說啦,你能!別人也做到了。你不是第一個。」

  那天晚上以後,情況變得好多了。他跟著他出去;他得到了第一次的教訓。你能幫助人家的時候,那麼就竭盡所能地幫助——可是當你再也無法幫助的時候,就忘了它!掉過頭來!振作自己。憐憫是太平盛世的事兒。不是在冒生命危險的時候所能講的。埋葬死者,貪婪地生活!你還是需要活下去的。悼念是一回事,而現實又是一回事。一個人看到現實而且接受現實,並不就是悼念得不夠啊。只有這樣,一個人才能生存下去。

  拉維克喝了口科涅克。鄰桌的法國人,還在議論著他們的政府。談起法國的失敗。談起英國。談起意大利。談起張伯倫。滔滔不絕地談著,談著。可是唯一能幹一點實事的卻都是別人。他們不見得更堅強,只是更加有決心。他們不見得更勇敢,只是知道別人不會去打仗。延期——然而他們為延期做了些什麼呢?他們自己武裝起來嗎?他們奪回了損失的時間嗎?他們自己通力合作嗎?他們眼瞪瞪瞧著別人先去武裝起來——卻等著,消極地希望著一個新的延期。還不是那個海豹群的故事?幾百頭海豹蹲在海灘上;獵人在他們中間,一個又一個地用棍棒把它們打死。要是團結起來,它們是很容易把獵人給咬死的——可是它們就躺在那兒,眼看著他走過來屠殺,一動也不動;他只是在殺死近旁的一頭海豹嘛——一頭又一頭近旁的海豹都被殺死了。這是歐洲海豹的故事。文明的落日。疲倦的、無定形的世界末日。人權的空虛的旗幟。對一個洲的出賣。氾濫的洪水。最後價格的討價還價。火山上絕望的古老舞蹈。人民大眾又給慢慢地趕進了一所屠宰場。綿羊被犧牲之後,跳蚤便會得救了。反正總是那麼回事兒。

  拉維克把紙煙捺滅了。他望瞭望四周。這些都是什麼意思呢?剛才這夜晚不是還像一隻鴿子,像一隻溫柔的灰色鴿子嗎?埋葬死者,貪婪地生活。時間是短促的。生存是頭等重要的事情。需要用人的時候總是會來的。一個人應該善自珍重,為那個時候的到來作好準備。他招呼招待,付了賬。

  * * *

  他走進沙赫拉紮德的時候,燈光恰好暗了下來。那些吉卜賽人正在演奏,聚光燈湧到樂隊旁邊瓊·瑪陀坐著的桌子上。

  拉維克走進門就站定了。一個招待走到他身邊,給他拉過來一張桌子。可是拉維克還是站著,瞧著瓊·瑪陀。

  「伏特加嗎?」那個招待問他。

  「哦。一大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