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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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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拉維克望著凱特·赫格斯特龍的身體,頭在低處,身體橫躺在手術臺上,一種特侖德侖堡的姿勢①。「她事先應該知道的。她應該自己表示同意。我們不能夠輕易動這樣的手術。你說我們能夠嗎?」 〔①特侖德侖堡的姿勢:系施行手術時的一種姿勢。病人仰臥在手術臺上,頭往下傾,成四十五度,兩腿下垂於手術臺的一端。因系特侖德侖堡所創始,故名。特侖德侖堡(1844—1925)為德國萊比錫的著名外科手術專家。〕 「根據法律是不能的。不過另一方面——我們已經開始了啊。」 「那是我們非做不可的事。我們沒有用常規的手術刮宮,就不得不打開腹腔。這卻是另一種手術。切除子宮,跟刮宮又不一樣了。」 「我覺得她信任你,拉維克。」 「我說不上。也許是吧。不過她是否會同意呢?」他把白衣服上面那條橡皮圍裙,用一條胳膊推推平。「儘管如此——首先,我要作進一步的檢查,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摘掉子宮。拿刀來,尤金妮亞。」 他把切口延伸到肚臍,將小血管鉗住了。然後他把大血管用雙頭結挽住,拿起另外一把刀,割進了黃色的筋膜。他用刀背按住下面的肌肉,拉起腹膜,把它翻開鉗住。「牽引器。」 助理護士早把東西準備好了。她將沉重的鏈條拋到凱特·赫格斯特龍的兩腿中間,鉤住了膀胱板。「紗布。」 「紗布!」 他把潮潤溫暖的紗布,用力塞進裡面,將腹腔敞開,小心翼翼地應用著握鉗。然後他往上瞅著。「瞧這兒,維伯爾——還有這兒——這條寬闊的韌帶。這樣厚實、堅硬的一大塊。科赫爾鉗子①也不能用。情況太嚴重了。」 維伯爾定睛瞧著拉維克指給他看的地方。「瞧那個地方,」拉維克說。「我們鉗不住這些動脈。太脆薄了。它已經擴散到了這兒。沒有希望的了——」 他謹慎地剪下了一小片。「布瓦松還在化驗室裡嗎?」 「在,」護士說道。「我已經打過電話了。他正在等著呢。」 「好的。把這個送給他。我們可以等著他的檢驗報告。不會超過十分鐘的。」 「叫他打電話來。」維伯爾說。「馬上。我們把手術暫時停一停。」 拉維克直起身子。「脈搏怎麼樣?」 「九十五。」 〔①科赫爾鉗子:系開刀時用以鉗住肌肉或血管的堅實鉗子。為科赫爾所創制。科赫爾是瑞士著名外科手術專家。〕 「血壓呢?」 「一百十五。」 「好的。我認為,維伯爾,我們不需要考慮有或者沒有得到同意就動手術的事了。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啦。」 維伯爾點點頭。 「我們得把它縫合起來,」拉維克說。「把胎兒拿掉,這就好些。縫合起來,什麼也不說。」 他在那兒站立了一會,望著白罩單底下那打開的身體。刺目的燈光,使白罩單顯得更白了,如同新降的雪,底下是裂開著的傷口那鮮紅的坑穴。凱特·赫格斯特龍,今年三十四歲,任性、瘦細、褐色皮膚,她常鍛煉身體,充滿著生的意志——卻給這破壞她肌體組織的、模模糊糊的、肉眼看不見的一丁點兒東西,判處了死刑。 他又朝那身體彎下腰去。「我們還得要——」 那個孩子。一條在暗中摸索著的生命,盲目的,仍然在分崩離析著的母體內生長。註定著要死亡的了。卻還在哺飼著,吮吸著,貪婪地,一種渴望生長的衝動,那東西希望有一天在花園裡玩耍,希望長大成人,做一個工程師,一個牧師,一個兵士,一個殺人兇手,總之是一個人,希望生活,希望受苦,希望幸福,希望粉身碎骨——那手術器械小心翼翼地探到了看不見的壁膜,找到了攔阻著的東西,便謹慎地把它剖開,把它取掉——讓它結束。結束那沒有意識的掙扎,結束那沒有氣息的呼吸,結束那沒有來得及經歷的快樂、悲傷和成長。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只有一丁點兒沒有生命、沒有生氣的肉,淋漓滴落的血。 「布瓦松的報告送來了沒有?」 「還沒有。快了。」 「我們還可以等幾分鐘。」 拉維克後退了一步。「脈搏怎麼樣?」 他從罩單上面望著凱特·赫格斯特龍的眼睛。那雙眼睛睜開著,朝著他瞧——不是一種模糊呆鈍的表情,而是一種好像她已經看見了他,知道了一切似的。有一會兒工夫,他還以為她已經恢復神志了。於是他上前一步,卻又停了下來。不可能的。他在想些什麼啊。那是偶然的事:光線嘛。上了麻藥,瞳孔對於光線是有這種反應的。「她的脈搏怎麼樣?」 「一百。血壓,一百十二。降下去了。」 「時間越來越少了,」拉維克說。「布瓦松現在應該弄好啦。」 樓下的電話鈴響了,傳到上面,聲音很輕。維伯爾朝門口望去。拉維克並沒有朝門口看。他只是等著。他聽到房門開了。進來的是護士。「不錯,」維伯爾說。「是癌症。」 拉維克點點頭,又回過身去工作。他把鉗子和夾子拿起來,把牽引器也拿掉;還有紗布。尤金妮亞站在他旁邊,機械地計數著手術器械。 他開始縫合刀口。輕輕地,有條不紊地,煞費苦心地,全神貫注,沒有一點兒雜念。墳墓封閉了,一層層肌肉縫合起來,一直到最後的、最外面的一層;然後鬆開傷口夾,直起身來。「完工了。」 尤金妮亞踏上杠杆,將手術臺放平,把凱特·赫格斯特龍遮好。沙赫拉紮德,拉維克想,前天,從曼恩蒲希去買來的一件衣服,你曾經快樂過嗎,常常很快樂,我有點兒害怕,這是我做慣了的事情;讓吉卜賽人演奏吧。他望望門上面的鐘。十二點。正午。外面,辦公室和工廠的門,這時候都敞開了,健康的人們從裡面湧出來。午飯的時間到了。兩個護士將擔架車推出手術室。拉維克把橡皮手套從手上扯下來,走進盥洗室,開始洗手。 「你的紙煙,」維伯爾在另一個面盆裡沖洗。「快要燒著你的嘴唇了。」 「是,謝謝。那麼誰去告訴她呢,維伯爾?」 「你去,」維伯爾毫不猶豫地說。 「我們得解釋給她聽,為什麼要開刀。她希望我們用常規手術拿掉胎兒。我們可不能把實際情況告訴她。」 「你一定會想得出一套理由來,」維伯爾相當自信地說。 「你是這樣想的嗎?」 「當然囉。到晚上還有一段時間可以讓你考慮。」 「那麼你呢?」 「我說的話她一句也不會相信。她知道你開的刀,她就要從你那兒聽消息。要是我去告訴她,她只會懷疑。」 「說得對。」 「我仍然不明白,」維伯爾說。「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會發展到這種地步。」 「這是有可能的。我但願能知道告訴她一些什麼就好了。」 「你一定會想得出來的,拉維克。一種囊腫啊,或是一種纖維瘤啊。」 「是的,」拉維克說。「一種囊腫,或是一種纖維瘤。」 * * * 那天夜裡,他又到醫院裡去。凱特·赫格斯特龍正在睡覺。傍晚她醒來過一次,嘔吐了一陣,挨過了難熬的一小時,隨後又睡熟了。 「她問過什麼事嗎?」 「沒有,」那個臉蛋紅紅的護士說。「她還在昏昏沉睡中,沒有問過什麼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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