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 上頁 下頁
十二


  埃格伯特回家度週末時,穿著粗糙、厚重、沙紙似的卡其布軍裝,打著綁腿,戴著醜陋不堪的軍帽。他看上去太糟糕了,臉上顯得有些不潔靜。嘴唇上有一淺淺的疤痕,似乎他吃得太多或是喝得太多以致血變得有些不淨了。軍營生活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損害,看來它不適合他。

  威妮弗雷德略帶責任和奉獻的熱情在等著他,願意為這個士兵服務,如果不是這個男人的話。這只有使他內心感覺到更加陰鬱,這個週末折磨著他:對軍營的回憶,對那種生活的瞭解,甚至看到自己穿著那種可惡的卡其布軍褲的腿時痛苦也在折磨著他,他覺得好像這醜陋的軍服穿進了他的血液,並把它弄得肮髒粗糙。還有威妮弗雷德拒絕接受這個男人時卻又如此時刻準備迎接這個「士兵」,還有家裡的保姆、家庭教師,還有愛文學的孩子們相當矯揉造作地叫著,四處跑著玩耍。還有喬伊斯瘸得這樣厲害!從軍營回來之後,這一切對他已變得虛幻起來。只有他的心還在緊張不安。星期一破曉時分他就走了,很高興回到那真實、粗俗的軍營中去。

  威妮弗雷德只在倫敦,他們自己的世界裡見到他——再也沒有在小木屋見到他。可有時,也許有朋友等在那裡,他會獨自去克勞克漢姆,在他的花園裡幹上一時半會。這個夏天,花園裡仍舊閃耀著大紅的罌粟花和別的花朵。毛蕊花向空中搖曳著柔軟、帶絨的花枝:他愛毛蕊花,還有當貓頭鷹鳴叫時,忍冬像記憶一般地發散出的香氣。隨後他會與朋友們,同威妮弗雷德的姐妹們坐在火邊,他們唱著民歌。他穿上輕快的便裝,他的魅力,他的漂亮,他身體柔軟的優勢又閃耀出來,可威妮弗雷德不在那兒。

  夏末,他隨部隊到佛蘭德參加軍事行動。他好像已經走出生活,遠離蒼白的生活,他幾乎不再記起他的生活,如同一個從高處跳下的人,只盯著他必須落地的地方。

  兩個月間,他兩次負了輕傷,可這並不足以讓他離開崗位超過一、兩天。他們又在撤退,狙擊敵人:他在後衛部隊——有三架機槍。鄉村的一切依然那麼讓人愉快,戰爭還沒有蹂躪它的美麗,只有空氣中硝煙彌漫:大地在等待著死亡。這是他參加的一次不太重要的小規模行動。

  機槍就架在村外一個灌木茂盛的小丘上。不過很難說從哪個方向傳來尖厲的步槍交火的劈劈啪啪聲,還有從遙遠的地方發出的大炮的轟擊聲。這天下午天氣陰鬱寒冷。

  一名中尉站在梯子頂的鐵平臺上,觀測目標,他緊張而機械地叫著,聲音很高。從空中傳來指示射擊方向的嚴厲的喊聲,然後是警示性的報數,最後命令「開火!」一陣猛烈的掃射後,機槍活塞彈了回去,傳來一陣尖厲的爆炸聲,空氣中彌漫著輕煙。接著其他兩挺機槍也開了火。隨後便是間歇。這軍官對敵人的位置沒有把握好,濃密的七葉樹下沒有一點動靜。只有在很遠的地方,猛烈的交火聲持續不停,聲音那麼遙遠,給人一種安寧感。

  兩邊的荊豆叢中昏暗陰沉,不過幾支星星般的花草顯出黃色來。當他在炮火間歇中等待的時候,幾乎無意識地注意到了它們。他挽著袖子,風吹在胳膊上冷嗖嗖的。他的襯衫又在肩膀處裂開了,露出裡面的皮肉。他又髒又亂,可臉色很平靜。當我們的意識趨於終結時,是會想起這麼多事情的。在他的下前方是公路,蜿蜒于草地和荊豆叢之間。他看見路上灰色、泥濘的足印和深深的車痕,軍團的一部分已經從那裡撤退了。現在一切都已靜寂無聲。傳來的聲響也來自於外界。他呆的地方很沉寂,涼嗖嗖的,安詳平靜。從樹間可以看到遠方的白色教堂不像是一座建築,更像是一種思維活動。

  聽到頭頂上傳來軍官尖厲的吆喝,他馬上陷入閃電式的機械反應中,機械反應純粹是對槍的機械順從的行為,純粹是對槍的機械行為,這使心靈得以卸去負擔,在昏暗中鬱鬱沉思。最終心靈孤獨地、鬱鬱沉思在自有的流動中,就像昏暗大海上的一隻鳥。

  眼前除了公路,一個歪斜的十字架,還有陰沉的秋季田野和樹林,除此之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了。在一塊犁過的地裡出現了三個影影綽綽的騎兵,顯得很小。他們是自己人。而敵人呢,影子都沒看見。

  戰鬥間歇一陣,突然傳來嚴厲的命令,朝一個新的方向開火。這是一場緊張、激動的行動,然而內心裡仍舊陰沉、冷寂、孤獨。

  可即使如此,靈魂聽到了新的聲響:這新的深深的似乎剛好觸到靈魂的「叭叭」槍聲。他不停地開著機槍,噠噠直響,渾身冒汗,可他心中仍舊是那觸及靈魂的新的聲音的迴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