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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惶失措狀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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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小說家,我感到我真正關切的是發生在個人內心深處的變化。社會的大變革會使我感到興趣,會給我帶來麻煩,但社會的大變革卻並非我所關心的領域。變革即將來臨,這我知道——同時我也知道我們的確應當有一個比較豐富、比較合乎人性的以生活價值而不是以金錢價值為基礎的制度。但我並不知道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應當採取什麼步驟。對此,旁人比我知道多一些吧。 我關心的領域是對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感情加以認識,是使新產生的種種感情能夠被認識。真正使文明的人民感到苦惱的是他們雖有豐富的感情但他們對之一無所知。他們不認識自己身上有的感情,他們不能使他們身上的感情臻於完成的境界,他們對自己身上的感情產生不了激情。他們之所以會感到痛苦其原因就在於此。這有如你們大家雖然都有能量但不能使用——相反地,能量倒會毀滅你。感情是什麼,感情是富於生命力的能量的一種表現形態。 我深信,由於存在著某些恐懼和壓抑,今天我們很多人對我們善良和豐富的感情是從來也沒有認識,從來也沒有體驗的。如果說人們能夠從法律的約束下解脫出來,我就不相信人人都可能成為壞蛋、盜賊,會成為兇手,會在兩性關係上成為罪犯。情況恰恰相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只要感到他們敢於成為仁慈、善良和正派的人,那他們就會變得比較仁慈、善良和正派。我深信,與我們建立在金錢與掠奪這一基礎之上的社會制度所能容許的程度相比較,人們的確希望變得更加正派,更加仁慈和更加善良。我們大家都是被迫陷入為金錢而鬥爭的狀態,這使我們善良的天性受到的傷害超出了我們的承受限度。我確信,對於廣大的人民來說,這樣說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我們在性愛方面的感情其情況同樣真實,只不過其情況更為糟糕罷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簡直從一開始就完全錯誤。人們一直在有意識地假定人類並沒有性愛這樣一種感情的存在。我們一直在盡可能地不談論它,不提起它,從來都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根本不去想它。這一類的事正在搞得人不得安寧。但是,不知怎地,這樣做是不正確的。 在性愛方面的麻煩全部出在我們不敢自自然然地談論它和去想它上面。我們在性愛問題上並非個個都是見不得人的壞人。我們在性愛問題上並非個個都是見不得人的墮落分子。我們都只不過是具有富於生命力的性愛本能的人。假設說我們對性愛不象這樣懷有不可理解的、具有災難性的恐懼,我們就會情況一切正常了。我明白,在我還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小夥子的時候,每天早晨我常常會懷著羞辱和憤怒的情緒回憶起頭天夜裡我心中湧出的關於性愛方面的感情和欲望。我感到羞辱,感到憤怒,感到恐懼,因為我深怕旁人會看出頭天夜裡我內心的秘密。於是,對於頭天夜裡我所具有的我的自我本質,我就從心底裡仇恨起來了。 絕大多數男孩子的情況都是如此,這當然完全錯誤。那個當時懷有興奮的性愛念頭與感情的男孩子是富於活力、熱情和感情的我。而那個清晨起來但懷著恐懼、羞辱與憤怒的心情回憶起這些事的男孩子則是具有社會心理狀態的我:我的這個我或許表現得有那麼一點兒一本正經,然而,肯定無疑的是,我的這個我是已經陷入驚惶失措的狀態之中的我了。這兩個不同的我被分裂開來在相互反對。一個男孩子會被分裂開來反對他自身。一個小姑娘會被分裂開來反對她自身。一個國家的人民會被分裂開來自己跟自己作對。象這樣的情況的確是具有災難性的了。 然而,在我能夠這樣來想問題,這也就是說,在我能夠再也不會因為我會產生性愛方面的念頭與情欲而感到羞辱(這些念頭就是我的自我本質,就是我的生活的一個部分啊)的時候,很長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我將象在接受心靈上和精神上的自我一樣接受性愛方面的自我本質。我知道,此一時的我和彼一時的我並非同一物,但我卻終歸是我自我。我的性愛是我這一如我的心靈是我。誰想讓我因此而感到羞辱,這可將是無能為力的啊。 在我作出以上結論的時候,很長的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但當時我感到何等自由,感到何等溫暖,感到何等跟旁人抱有共感,這卻迄今仍然記憶猶新。我再也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在旁人面前隱瞞,我並不害怕旁人在我的身上會發現什麼隱情,因此我再也沒有什麼必要為了什麼去驚惶失措。我的性愛是我,這跟我的心靈和精神是我沒有什麼兩樣。另一個男人的性愛是他這恰似他的精神是他和他的心靈是他。一個女人的性愛是她這正如她的心靈和她的精神同樣是她。而一旦一個人對此能採取平靜安詳的承認態度,人類的同情心之流會何等深刻和何等真實,這是會使人感到驚異不已的。可是,對於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來說,要抱定這樣一種承認的態度,要抱定這樣一種不言而喻的、出自自然的、聽任毫無壓抑、毫無退縮的有血有肉的共感的自然暖流緩緩流動的承認態度,這中間會碰上多少困難,這也會令人感到驚異不置的。 我記得,在我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夥子的時候,每當我跟一個女人在一起並假定我當時意識到了她在性愛方面的真實我何等惱怒。那時候我只想讓我意識到她的作為一個人的存在,只想意識到她的心靈和精神。至於另一個方面的她,這必須嚴格排除在外。對於一個女人的某些出自自然的共感必須摒除,必須割斷。問題一關係到軀體,在過去那個時候,從來可都是殘缺不全的。 而現在,儘管我面對著社會的敵意,但我卻學到了更多的東西。我現在已經明白,一個女人同時也是性愛方面的她自己;對於她,在正常的性愛方面,我也能產生共感了。但這種默默的共感同情欲或任何一種無法控制的、令人感到可怖的東西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說我能夠對一個女人在她的性愛的本質上懷有真實的共感,那麼,這種共感就僅僅是熱情和激情的一種表現形態,僅僅是世界上最自然的生命之流。這個女人可能已經年屆七十五歲的高齡,也可能是一個年僅一兩歲的小孩,這都沒有什麼關係。但是,我們的文明卻由於與之相伴隨的是可怕的恐懼與驚惶失措,是壓抑與恐嚇,所以男人同女人,男人同女人之間具有共同性的共感的自然之流卻因此而被破壞無遺了。 男人與女人,男人與女人之間具有共同性的共感的自然的暖流,這就是我想讓其向生活回歸的那種東西。對此大多數人當然仇視。人不言而喻應當是具有性愛的、遵循自然法則的人而不僅僅是社會的人和作為心靈上人的存在的人,但很多男人對這種觀點懷有仇恨。很多女人也相當仇恨。其中情況尤其糟糕的則對之簡直恐懼已極。一家家報紙說我「可怕」,說我是一個「腦子肮髒的傢伙」。有這樣一個女人(她顯然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和家境富裕的女人)突然給我寫來了一封信,她在信上說「你這個人是一個缺環① 和黑猩猩等等的混合體」——她還在信上說我的姓名男人們非常厭惡。然而,由於她是某物或他物的太太,說我的尊姓大名為女士們所深惡痛絕,這樣說也許更恰當一些吧。可這些人總以為他們受過極其完美的教養,是完全「正確的」。他們這些人生活在舊的框框套套中相當平安無事,而舊的框框套套也完全贊同這樣一種觀點:我們大家全都是沒有性愛的人類,我們都僅僅是一些社會存在,我們大家都冷漠、專橫、武斷,我們都是膽小鬼,我們都在舊的框框套套中平安無事地過著保險的生活。 ① 指現代人類及其類人猿祖先之間在進化過程中已經絕滅的動物。 我只不過是一個最不可怕的芸芸眾生,有人將我比作黑猩猩這我毫不介意。如果說世上有一件事我不喜歡那這件事就是廉價的、污七八糟的兩性關係。如果說世上有一件事我堅持那這件事就是你切不可輕率地玩弄性愛,因為性愛是美妙、容易受到傷害和生死攸關的。如果說世上有一件事我痛惜那這件事就是無情無義的兩性關係。性愛應當是一種真正的流,性愛應當是一種共感的真正的流,性愛應當豐富和溫暖,性愛容不得欺詐,性愛並不是片刻的興奮,性愛決不應當帶有丁點兒的威嚇行為。 假使我寫出一本關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兩性關係的書,那可並不是因為我想沒完沒了地讓世上的男男女女通通去亂找對象,通通去亂搞風流韻事。所有這一類在戀愛關係上的胡作非為和賣淫勾當都只不過是驚惶失措、威張聲勢和有意為之的組成部分。虛張聲勢和有意為之都僅僅會造成不愉快和帶來傷害,這有如壓抑,只不過是內心懷著秘密的恐懼情緒的一項標誌。 你所應當做的事情就是從驚惶失措狀態,從對性愛的驚惶失措狀態中解脫出來。而為了能夠作到這一點你就必須光明磊落,就必須自覺地對性愛採取完全接受的態度。自覺地接受性愛,讓正常的、合乎自然法則的意識回到你和其他人中間來吧。你應當默默地、單純地意識到在每一個男人、每一個女人、每一個小孩、每一個動物的身上有性愛的存在;而且,除非這個男人或女人是妓院的保鏢或虔婆,那你就應當懷著共感來加以意識。這種意識,這種溫柔的、合于自然法則的意識對當前來說是至為重要的。在當前存在著趨於冷漠、趨於頑固和在某些方面趨於死亡的時候,這樣就會使我們比較溫柔,比較富於生命力了。 對於你自己和任何一個旁的造物身上具有的這樣一種性愛上的,合于自然法則的存在你就採取接受的態度吧。別對它感到害怕。別對合乎自然法則的功能感到害怕。別對所謂的猥褻的字眼兒感到害怕。字眼兒的本身沒有過失。是你們的恐怖情緒,是你們的完全沒有必要產生的恐怖情緒把字眼兒的名聲給敗壞了。是你們的恐怖情緒使你們在合乎自然法則的範圍以內甚至同你們最親近的、最親愛的人們也分隔開。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一旦在合于自然法則的範圍以內彼此隔絕人就會最終變得危險,變得盛氣淩人和殘暴。請克服對性愛的恐懼,請聽任自然之流得以回歸。所謂的猥褻的字眼兒其實只不過是自然之流的一個部分,那就讓這些字眼兒也回歸吧。如果說不這樣辦,如果說不讓這一古老的暖流能夠有那麼一丁點兒回到生活之中,那麼,擺在我們前面的就只能夠存在著野蠻的災難了。 寫於1928—1929年間。1930年刊載于《文章類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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