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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毗斯迦山(2)


  這種情形就是我們已知的世界,一個只有一個天神的世界。這也就是我們的人類世界!但我可要脫離這個世界。至高無上的人類,至高無上的人類。這對我們來說,可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說到我們稱之為人性的這樣一種東西,我有的簡直足夠。

  足夠是一件好事情,好得猶如一場享受似的。

  在我內心的深處有一個小小的惡魔——不過這也許是一個很大的惡魔——這惡魔一直在對我所具有的一切一體感說,「夠了!夠了!」「再見,跟我所有的偉大處說一聲長期再見。」簡單說,你們這些學舌的鸚鵡們,別老這麼蹲在這兒,你們還是睜開眼睛來好好看一看,看這一座你一直蹲在上面的由鳥糞堆成的山究竟為何物吧。

  你是不是人?你要不要我同你為此而保持一致?還是讓我遞給你一卷衛生紙吧。

  我從毗斯迦山之巔俯瞰這些年安安穩穩地存在于迦南的全人類的一體性之後我承認,我自己已經失去人性了。

  在迦南的樂土上
  金黃色的玉米在美滋滋地搖擺著。

  從工廠吐出來的濃煙東搖西擺,越升越高。在工廠甜蜜蜜的濃煙裡我對誰愛誰根本不放在心上,對生下來的是一些什麼樣的新生兒也毫不在意。從整體上來看,這一切景象對於存在於我身上的人類精神來說是承受不了的,這使我的人性喪失。我現在就是這樣一種情形:在我的身上已經完全失去了同情之心。自上而下俯瞰人類的一體性是我的人類的腸胃所承受不了的,於是,我把它嘔吐了出來了。

  這一來,就還留下一個惡魔,這惡魔說:哈哈!這麼說你倒征服了地球,老兄,你是不是已經征服了地球?你還是給我把苦果子吞下去吧。

  布丁的存在其證據在於吃下布丁,征服的證據在於把吃下去的東西消化完畢。人是駝鳥。但是,即使是駝鳥在囫圇吞棗似地吞食一隻蜷縮起來的刺蝟的時候也得三思。地球的被征服恰似一隻已經蜷縮起來呈球狀的刺蝟的被征服。狗呢,卻只能用腳爪子來讓刺蝟打滾兒喲。

  但問題不在這裡。至少,對於每一個接受人性有其嚴重的卑劣的一面這樣一種觀點的人來說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對我們來說是:下一步得怎麼辦才好喲?

  「啊,漂亮的航船,你的白帆已經系上,你要駛往何方呀?」

  把白帆給她卸下,在內部給她裝上用石油作燃料的機器。這就是她要去的去處,啊,詩人啊!

  當你再一次來到毗斯迦山山腳的時候,你究竟是置身於什麼地方呢?你用疼痛的臀部坐在地上,你會這樣喃喃自語:

  「什麼一體或同一,完全是一派胡言。在你以殺雞取卵的方法把一體或同一這一概念弄出來,或者說創造發明出來以前,世界上並不存在整體性或一體性。這使千百萬小人物去忙著把普遍精神之蛋生下來,但這卻是變質了的攤雞蛋,這會使我們的鼻孔聞到一股臭味。可這千百萬小人物卻偏偏要弄巧成拙,他們偏偏想生下一體這一人間之蛋。但這些生下來的蛋裡面全是壞的,而且,對於這些變質發臭的攤雞蛋,他們又沒有正視的勇氣和能力。這真是太糟糕了啊!

  你看,應當怎麼辦才行呢?

  啊呵!你的亂七八糟的龍骨已經露了出來,破爛不堪的小小的船兒,你要駛向何方呀?

  我們已經過了急流和險灘,而那些從漩渦裡出來的人卻會感到絕大多數具有人的屬性的事物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

  整個人類!如果按照他們父親對這一概念的理解,對他們來說,這一概念的含義是極其不同的。

  至高無上的人類!這是一個惡魔,這個惡魔對於同一或完美一無所知。至高無上的人類!這是一個惡魔,這個惡魔對於那個以其本身的完美來創造天地萬物的第一造物主是毫無所惡的。至高無上的人類!這實際是一個人,這個人心裡完全清楚:所有的造物實際上同一些佔有一定空間的大魔鬼很相象,這種惡魔在生活的脈衝中具有雙重欲望,一個欲望是將自己交付創造,另一個欲望則是後退,使自己歸於死亡。

  偉大的不可理解的惡魔之子,至高無上的人類!由第一個冒險者產生出來的冒險者,至高無上的人類!有一顆火熱的心,希望臻於美,臻於協調,臻于完美的父親的孩子,至高無上的人類!為了使任何一種事物都不可能超越粗獷的、具有魔鬼屬性的狂熱而鬥爭,具有狂熱的心的魔鬼父親的孩子,至高無上的人類!

  太初的惡魔在混沌之中轉得發暈,這惡魔永遠既希望又不希望超越現狀。這惡魔好似一隻展開雙翅要超越自己的小鳥。這惡魔又很象一條蛇,它卷起它的身子,要對一切可能超越它的東西進行攻擊。第一個欲望之鳥應當迅速地展翅高飛;要不,如果對一樣事物,亦即對現狀存在著任何一種超越,那麼,這只鳥兒就應當伸出它的爪子,對這條蛇進行還擊才好。

  這是永久的歡樂,這是永久的痛苦,但超乎一切的是,這是永無休止的戰鬥歷程。這是因為:整個宇宙都具有生命力,整個宇宙都是在這同一的鬥爭,同一的歡樂和同一的苦惱中旋轉的。碩大無朋的生命的魔鬼使自己養成了種種習性,而且,除非它是生活在白熱化的欲望與狂熱的支配之下,它已經養成的種種習性是永遠也不會去打破的。這種種習性就是我們這個合乎科學的宇宙的種種法則。但是,一切物理學上的、力學上的、動力學上的、靜力學上的法則都只不過是廣大無邊的、活生生的和無限的某些既定的習性,而問題只要一涉及偉大的極端,這些法則就都是可以打破,都是可以被取代的。

  至高無上的人類!這就是這個惡魔的孩子。至高無上的人類!願意與不願意並存。至高無上的人類!有給予也有獲取。至高無上的人類!有熱也有冷。至高無上的人類!愛與不愛這兩者全有。至高無上的人類!這是富有冒險精神的造物啊。

  我們慢慢地自上而下來到毗斯迦山山下陰暗的一邊,或者,我們跌了一個屁股蹲兒。至高無上的人類!但其含義呢,對我們來說,其含義已經是有別於往昔的。

  情況會是這樣,但其條件是,假使說我們都是青年,情況才是如此的。老年人和年紀比較大的人將用他們肥胖的臀部相當吃力地坐在毗斯迦山某幾處裂縫裡,他們會一股勁兒地嘮叨,盡講些什麼「一切都是為了愛,而且這個世界是有保證的。」至於那些還具有冒險精神的年輕人,那麼,當他們從很高的地方往下滑行了很長一段距離滑到幾乎是無底的深坑,當他們褲子的後檔已經磨破,當他們已經改變了主意之後,他們就會起來。他們將改變想法,他們將把他們的褲子換過。智慧有時候會存在於痛苦的深處,新換上的長褲將再也不會是灰的、黑的、藍的,不會是沒有鮮豔的顏色的。

  年輕人在跟同一性和中性打過交道之後將改變主意和更換長褲。即使是鸛鳥也會在桔樹枝上沉思,就連勇敢的鴨子也會用它們的紅腳趾往後劃水。年輕人自然是敢於冒險的。

  還是讓我們從毗斯迦山山腳這一盡是灰燼的地洞裡爬出來吧。宇宙終歸並非一部機器。宇宙有生命力和反衝力。儘管事實上人類用他們的智慧已經發現了我們這個古老地球的某些習性並因此而被騙落入了陷阱;儘管事實上人類已經讓各種偉大的力量落入了圈套,儘管各種偉大的力量都在按照人類的意旨象陷入陷阱裡的蠢驢一樣在轉來轉去,然而,老惡魔卻並沒有陷入羅網。我們並沒有在趁它打盹兒的時候發現它有什麼疏忽的地方。不久它就將露出它的牙朝我們這個方向襲來。它將變成一條蟒蛇,盤繞,盤繞,令人苦惱地盤繞,直到我們被盤得完全完蛋。然後,它就會把我們馬上吞噬掉了。

  讓我們還是從這一險惡的圈圈兒裡脫身。讓我們穿上嶄新的長褲,讓我們讓旁人看起來全明白我們是有頭腦的、對事情經過沉思並下決心要遷往他鄉的鳥兒。還是讓我們宣稱我們的雙腿並不是鐵灰色的機器部件而是有生命的、有彈性的人體的組成部分,我們身上的這一組成部分對我們從毗斯迦山蜿蜿蜒蜒地向山下滑行臀部受了些什麼傷和什麼懲罰十分明白,所以將再也不會受騙上當,去攀登什麼整體與一派胡言的偉大山峰,去幹這一類機械的工作了啊。

  寫於1924年。1936年收入《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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