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肉中刺 | 上頁 下頁


  一

  風呼呼地刮著,吹得白楊樹嘩嘩作響,不時地閃現出白光。雲朵漫無目的地飄浮著,藍色的天空或隱或現。陽光灑向空曠的田野,雲彩的陰影覆蓋在黑麥地和葡萄園裡。遠遠望去,映入眼簾的是那藍天下直沖雲霄的大教堂和影影綽綽散落在麥茨城的房舍。椴樹林邊的曠野裡,一座兵營孤零零地立在光禿乾枯的土地上。這些臨時營房是用波紋鐵打制的圓形房屋。士兵們種的旱金蓮很茂盛,爬滿了房頂。營房旁邊是一塊菜地,長著士兵們種的一排排微黃的萵苣,營房背後是個圍著鐵絲網的大操練場。

  下午,營房裡空蕩蕩的,所有的床都給收拾齊整了,士兵們正在椴樹下閒蕩,等著上操的命令。樹蔭裡彌漫著膩人的花香,地上散落著給踐踏了的淺綠色的椴樹花朵;巴赫曼坐在一條板凳上,正在給他母親寫每週一次的明信片。這是一位身體柔軟靈巧的高挑青年,模樣很俊。此時他確實很安靜地坐著,絞盡腦汁地寫明信片。當他坐著俯身寫明信片時,藍色的軍服向下耷拉著,使他年輕的體型略顯蒼老。他那只曬得黝黑的手一動不動地停在明信片上。明信片提頭寫著「親愛的媽媽」,然後他機械而潦草地寫道:「非常感謝您寄的信和東西。我一切都好。我們剛出來準備在防禦工事上進行演習……」寫到這裡他忽然停下不寫,怔怔出神,想著心事。好一會兒,他又看著卡片,可再也無法寫下去。心裡有事,他就一個字也甭想寫出來了。他簽上名,抬頭四處望望,似乎在看是否有人注意他的私事一樣。

  他好看的模樣,雅致的神態幾乎有些女孩子氣。藍眼睛裡露出一些羞澀的神色,口唇蒼白,唇上漂亮的小鬍子閃閃發亮。可他卻有幾分軍人意識,好像自己非常服從軍紀,而且對於執行軍務很滿意。嘴角和靈活的身體也流露出一些年輕人的狂妄自大和膽大妄為,可是現在,這些暫時給壓下去了。

  他把明信片緊緊地揣在上衣口袋裡,朝同夥走去。他們在樹蔭裡悠閒懶散,正在粗俗地說笑著。他今天置身其外,站得離他們很近僅僅是想尋求點同夥的溫暖。因為他正懷著心事哪。

  他們被命令排成橫排。中尉,一個體格健壯、相當魁梧的40歲的男人,出來發佈命令。他腦袋前傾,在那強壯的肩膀之間略微下沉,強有力的下巴帶有攻擊性地向前突出。眼睛冒著火,面部呆滯,帶著酒意。

  他野蠻地叫駡著,吆喝著,下達命令,這支小小的連隊便開始向前行進,從鐵絲網圍著的操場走上大路。他們有節奏地行進著,揚起一片灰塵。巴赫曼,排在四列縱隊裡面的一列,在憋氣的隊列裡走著。熱氣、灰塵和被層層圍裹使他處於半窒息狀態。通過同伴運動的身體,他看見路邊小小的葡萄樹沾滿灰塵,稗草當中的罌粟花搖曳著,有些給吹成了碎片,遠方的天空和曠野洋溢著自由的空氣和陽光。可他卻令人煩躁地給束縛住了。

  他步履從容地行走著,矯健而輕鬆。他的精神已經從肉體游離出來了,剩下他的軀殼在獨自走著。隨著這些士兵越來越接近城鎮,年輕人的意識便也變得越強越獨立;他的身體被一種機械力量操縱著,意識獨立其外。

  他們岔開大路,排成縱隊走進一條林間小道。這裡靜謐、神秘,滿目翠綠,地上灑滿樹葉的影子,到處是未遭踐踏的深深的青草地。他們走出林蔭小路,來到陽光下的護城河上。就在前面,土木工事拔地而起,成平臺狀,牆的表面很光滑,頂上卻長著深草顯得柔軟。牆腳下的護城河靜靜地蜿蜒流過開滿花朵的深草地。茂盛的草地裡雛菊和杓蘭泛出白色、金色的微光,它們在防禦工事的和平沉寂中給保護得很好。周圍到處挺立著灌木叢。偶爾一陣神秘的清風吹來,吹得那些仿佛裝飾土木工事頂部的花朵和深草東搖西擺,好像在報警似的。

  這列士兵站在陽光下的護城河的一頭,淺藍、深紅相配的軍裝非常耀眼。中尉在給他們發命令。他的叫喊聲在這極為寂靜的地方聽起來刺耳,並使人驚恐。他們聽著,發現努力去聽懂命令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終於講完了,士兵們開始做準備活動。在護城河的另一邊,防禦土牆聳立著,稍稍往後傾斜,在陽光的照耀下,牆面顯得平滑、乾淨。往上到山頂青草叢生。叢生的雛菊在背後墨綠色樹頂的映襯下神奇般地高高突起。這裡可以清晰地聽見城鎮的喧鬧聲、電車的奔馳聲,但這聲音似乎並不能穿透這個寧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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