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普魯士軍官 | 上頁 下頁


  當樹林裡已幽暗的時候,他終於轉過身,往下看那長長的小樹林。他看見不遠處的山脈光芒四射,絢麗無比。從最近的柔和灰暗的山脊後面看去,遠山聳立,帶著金黃;山上銀灰色的雪光芒四射,像純金一樣。它們在天空中閃耀,燃燒,是如此沉靜,如此純粹。他看著它們,臉都給照亮了。像這金黃光彩閃耀的雪一樣,他感到乾渴在身上燃燒。他倚在一棵樹上,凝視著遠方。一切重又進入了虛無縹緲中。

  夜裡,閃電不斷,天空變得雪白一片。他肯定又繼續漫無目的地走著。周圍的世界不時籠罩著青灰色,田野閃現出灰綠色,樹木膨脹成黑乎乎的一團,一排排黑雲沖上白色的天空。接著,黑暗陡地降臨,然後便是真正的夜。又是一陣白色的閃電掃過大地,更顯現可怖的黑暗,一團黑雲就掛在頭上。世界是一個幽靈般的影子,不時投射在這純靜的黑暗上,使得它成為真正的、完整的黑暗。

  他仍在發高燒,說胡話——他的大腦像夜一樣一明一暗——有時他瞪著大眼睛瞧著四周驚恐得發抖——然後又回憶起極度痛苦的行軍,太陽蒸發著他的血液——又想起對上尉的切齒痛恨,之後便是極度的溫軟和舒適。但是一切都走了樣,它源於疼痛並歸於疼痛。

  到了早上,他完全清醒了。縈繞在腦間的只是那讓人恐慌的口乾舌燥!太陽照在臉上,濕乎乎的衣服上露水正在蒸發。像著了魔一樣,他站起身來。遠方,就在前面,在清晨的天邊,群山綿延、翠綠、清涼、溫柔。他想擁有它們——他想獨自擁有它們——他想拋下自己,投身到它們中去。它們沒有動,群山帶著白色溫柔的雪,依舊那麼柔和。他靜靜地站著,忍受著煎熬。手彎曲著,緊攥著。然後他突然痛苦不堪地倒在草地上。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處於一種極度痛苦的夢幻狀態。他的乾渴似乎已經從身上分離出去,站在一邊,成為一種單一的要求。然後他又感覺到疼痛,這又是另外一個單一的自我。還有那沉重的身體,也是一個分離了的東西。他已經給分成了各種獨立的自我,儘管它們之間有某種奇怪、令人感到痛苦的聯繫,但是它們正分離得更遠,然後就徹底分開了。播灑在他身上的陽光,正照射在池塘裡。不久,它們都會跌落下來,消失在那永恆的宇宙之中。他又恢復了一點意識。他掙扎著用胳膊肘強撐住身體,緊盯著微微泛光的山嶺。山巒起伏,在天地間靜靜地聳立著,顯得很美麗。他死死地盯著,直到眼前發黑。而這些山峰,聳立在那裡,如此清爽、如此乾淨,好像也將隨他而逝。

  四

  當三個小時後士兵們發現他時,他正臉枕著胳膊俯臥著,黑髮在陽光下散發著熱氣。可他仍活著。把他翻過來時,只見他大張著烏紫的嘴巴,年輕的士兵們驚恐地把他扔下了。晚上他死在醫院裡,再也沒有恢復知覺。

  醫生們發現了他腿上的青腫,在腿後面。他們沒有吱聲。

  這兩個男人的屍體肩並肩,並排放在太平間裡。一個白皙、苗條,可是呆板地躺著;另一個年輕強壯,看上去仿佛每一分鐘都可能從睡眠中復活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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