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普魯士軍官 | 上頁 下頁


  三

  蘇醒過來時,他著實吃了一驚。嘴巴又幹又苦,心跳得很沉重,但卻沒有力氣站起來。他的心沉重地跳動著。他在哪裡?——在兵營——還是在家裡?有什麼東西在敲打。他費勁地動了動身子,四下瞧瞧:樹,草木的枯葉,還有灑在地面上的微紅、明亮仍舊斑駁的陽光。他不相信現在的他是他自己,他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敲打。他掙扎著企圖清醒過來,但再次陷入昏迷中。他又掙扎著清醒過來,慢慢地,周圍的環境開始跟他有了些關係。他清醒過來後,便有一陣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有人在敲打。他看見頭上冷杉樹深重而暗黑的爛葉子。然後一切又陷入黑暗中。然而他不相信自己就此合上了眼睛,實際上他並沒有。在黑暗中他慢慢又可以看見了。可有人在敲打。猛然間他看見了那張他憎恨的臉,上尉那張血肉模糊的臉。他驚恐地抑制住自己,然而內心深處清楚地知道上尉已經死了。應該是那樣的。可是身體的迷亂又控制了他。有人在敲打。他心懷恐懼,一動不動地躺著,仿佛死去了一樣。隨後,他失去了知覺。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心頭一驚,看見什麼東西飛快地爬上一棵樹幹。那是一隻小鳥,飛在他頭上婉轉鳴叫。嗒,嗒,嗒,那是這只小巧而敏捷的鳥兒在用嘴叩擊樹幹,好像它的腦袋是一把小小的圓形錘頭。他好奇地看著它。小鳥以它獨具的爬行方式敏捷地移動著,然後它像只老鼠,溜下光禿禿的樹幹。它那種迅速的爬行使他有一種嫌惡的感覺。他抬起頭,感覺頭很重。小鳥從蔭影裡跑出,穿過陽光照射的地帶。它的小腦袋迅速地上下跳動,白色的小腿快速地歡快地移動著。它的體型很勻稱,非常結實,翅膀上點綴著塊塊白色的羽毛。有好幾隻這樣的小鳥,它們非常漂亮,可是它們像疾跑的老鼠,在山毛櫸堅果中間到處亂竄。

  他又筋疲力盡地躺了下去,再次暈過去了。他對這種爬來爬去的小鳥有種恐懼感。他全身的血液好像在腦袋裡沖來蕩去,但他絲毫不能動彈。

  他蘇醒過來時感覺更加有氣無力。頭痛得厲害,病得挺可怕,還是無法活動。他一生中從未生過病。他不知道他在哪裡或者他是什麼人。很可能他中暑了,或者得了什麼別的病?——他已經讓上尉永遠沉默了——那是在一段時間以前——噢,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臉上血跡斑斑,眼睛向上翻著。不管怎麼說幹得不錯,讓他安靜了。可是現在他已經超越了自我。他以前從未到過這裡。這到底是生命抑或不是?他現在獨自一人。那些人在寬敞明亮的地方,而他卻呆在外面。這個小鎮,整個鄉村都處在光線明亮寬敞的地方,而他卻呆在外面,在這裡,這個陰暗空曠的所在,在這裡每一個生命都毫無聯繫地生存著。但那些人有朝一日都得去那裡,只是比他稍晚一步而已,包括父親、母親和情人。他們這些人都有些什麼關係?這只有天知道。

  他坐了起來。有什麼東西在拖著腳走,原來是只棕色的小松鼠,它在地上向前跳躍著,紅尾巴構成了它身體的波浪起伏——當它停下來時,尾巴不時收攏,又展開。它朝另一隻松鼠飛奔過去,它們在互相追逐,發出吱吱的聲音。勤務兵真想能跟它們說說話,可喉嚨裡只發出了嘶啞的聲音。松鼠突然跑開了——它們飛奔上樹。接著,他看見其中一隻停在樹幹半腰偷偷地看著他。一陣驚慌恐懼掠過全身,儘管從自己的意識而言,他覺得很好笑。它仍舊呆在那兒,呆在樹幹半腰,靈敏的小臉盯著他,豎起小耳朵,小爪子緊勾住樹皮,白色的胸脯挺著。他看著它,忽然有些驚慌失措起來。他掙扎著站起身,東倒西歪地朝前走。他不停地步啊,走啊,去尋找可以喝的東西。他因太渴了而熱得發昏。他蹣跚地走著,大張著嘴巴,過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吃驚地看著這個世界時,他已想不起它是什麼了。金子般的閃光後面有金色的光線、高高的灰紫色的樹幹,黑暗包圍著他,變得越來越暗。他有種到頭了的感覺,在現實生活中,他到了最真實而陰暗的底層。然而乾渴在燒烤著他的大腦。他覺得輕飄飄的,不那麼沉重了。他猜想,這就是新生。天空響過低沉的雷聲。他覺得自己正走得飛快,痛苦就要減輕了——或者前面就有水?

  突然他懼怕地站住了,一動不動。前面是一片金色的海洋,無邊無際——他和它之間只有一些暗淡的樹幹像柵欄一樣。平整的麥地亮晶晶的,映射著柔滑的綠色。一位婦女穿過閃亮碧綠的麥地,像團影子一樣走進這片金色的海洋中。她穿著寬大的裙子,黑色的衣服罩在頭上。一座農舍掩映在蔭影裡,而教堂的塔尖,差不多在這金色的火焰中熔化了。這女人從他身邊走過,他無法用語言跟她交談。她是通亮的、虛幻的、純而又純的。她弄出一些聲音讓他很糊塗。她的眼睛裡好像根本沒有他,穿過那塊林地走向另一邊。他靠著樹站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