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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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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身。要麼心碎裂,要麼別再憂慮。最好是別再憂慮,不管創造人和宇宙的是什麼神秘物,它終究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它有它自身的偉大目標,人並非它的評判標準,讓那龐大的、具有創造性的非人的神秘去解決一切問題吧。最好是我行我素,不與這宇宙發生聯繫。 「沒有人類就沒有上帝」。這是一位法國宗教大師的話。不過這話並不符合實際。沒有人上帝照樣存在,沒有魚龍和蛀牙象,上帝照樣存在。那些怪物無法創造和發展了,所以上帝這個神秘的造物主就拋棄了它們。同樣,如果人也無法創造、變化和發展,上帝也會拋棄他們。上帝這永恆的神秘造物主可以拋棄人,用另一種更優秀的生命取代人類,就象馬取代了蛀牙象一樣。 想想這些,伯金感到莫大的安慰。如果人類發展到了盡頭,耗盡了自身的力量,那永恆的神秘造物主就會創造出另一類更優秀、更奇妙、更新穎、更可愛的生命來繼續造物主創造的意圖。這場戲永遠也唱不完。創造的神秘永遠是深不可測、無不正確,永不衰竭的,永遠是這樣。種族和物種出現了又消亡了,但總有會新的、更好或同樣好的崛起,總會有奇跡誕生。創造的源泉是不會乾涸的,誰也找不到它。它沒有局限。它可以創造奇跡,按自己的時間表創造出全新的種族,新型的意識,新型的肉體和新的生命統一體。與創造的神秘相比,人是太微不足道了。讓人的脈搏從那神秘處跳起來,這是如此完美,難以名狀的滿足。至於是否是人倒無關緊要。那完美的脈搏是與難以名狀的生命和神秘、未來的物種一起跳動的。 伯金又回到傑拉德身旁。他進了屋坐在床上。這裡彌漫著死人氣和陰冷氣息。 「凱撒大帝死了,變成了泥土, 他會堵住一個洞擋風。」① -------- ①《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場。 傑拉德的軀體沒有一點反應。他這個人已變成了一堆陌生、冰冷的東西——就這些。他死了! 伯金異常疲憊地走開了,去處理一天的事物。他默默地、毫不費力地做他的事。去吼叫、哀傷、興師動眾——這都晚了。最好是保持沉默、耐心地忍受痛苦。 可是到了晚上,他被心中的欲望驅使著,手持蠟燭又進來了。他又看到了傑拉德,他的心突然縮緊,蠟燭從手中滑落,他抽啜著,淚水淆然而下。他坐在椅子上,突然的感情爆發令他渾身顫抖起來。隨他進來的厄秀拉看到他垂頭而坐,渾身抽搐,邊落淚、邊奇異地哭泣,嚇得退了回去。 「我並不想這樣,並不想這樣,」他哭著自言自語。厄秀拉不禁想起德國皇帝的話:「我並不想這麼做。」她幾乎是恐懼地看著伯金。 伯金突然安靜下來。可他仍然垂著頭把臉埋在胸前,偷偷用手指抹去淚水。隨後他突然抬起頭,黑色、復仇樣的目光直刺厄秀拉。 「他那時應該愛我,」他說,「我曾表示過。」 她臉色蒼白,恐懼、咬著牙說: 「即使如此又會怎麼樣?!」 「會不一樣的!」他說,「就不會是這樣的下場!」 他撇下她,轉臉去看傑拉德。他奇怪地抬著頭,就象一個傲岸對待辱沒他的人那樣昂著頭凝視傑拉德那冰冷、僵死的臉。他的臉發青,就象一根冷箭刺穿活人的心靈。冰冷、僵死的東西!伯金記起傑拉德曾熱切地握住他的手錶達對他的無限愛戀,那一瞬間說明了一切。只那麼一下就鬆開了,永遠鬆開了手。如果他仍忠於那一下緊緊的握手,死亡並不能改變一切。那死去的和正在死去仍然可以愛,可以相互信任,他們不會死,他們仍活在所愛者的心中。傑拉德死後仍舊同伯金一起在精神上共存。他可以和朋友在一起,他的生命在伯金身上繼續存在。 可現在他是死了,就象一團泥、象一塊藍色、可以溶化的冰。伯金看看他蒼白的手指,都不能動了。這讓他想起他見過的一匹死馬:一堆雄性的死肉,令人噁心。他又想起他所愛的人那張英俊的臉,他死時仍信服那神秘物。那張臉很英俊,沒有人會說它冷漠、僵死。一想起它,你就會相信造物主,心中就會因為對生活有了新的、深刻的信念而溫暖。 可是傑拉德!他不相信生活!他去了,他的心是冰凍的,幾乎跳動不起來。他父親當年死時,那充滿希冀的表情令人心碎。可傑拉德卻是這種可怕的冷漠、僵死相。伯金把他的臉看了又看。 厄秀拉在一旁觀察著這個活人如何凝視死人那凍僵了的臉。活人和死人的臉都那麼毫無表情。緊張的空氣中蠟燭爆著火花。 「還沒看夠嗎?」她問。 他站起身來。 「這真讓我難受,」他說。 「什麼——他的死?」她問。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他沒回答。 「還有我呢。」她說。 他笑笑,吻著她說: 「如果我死了,你會知道我並沒離開你。」 「那我呢?」她叫道。 「你也不會離開我的。」他說,「咱們不必因為死而絕望。」 她握住他的手說: 「可是傑拉德的死讓你絕望嗎?」 「是的。」他說。 說完他們就走了。傑拉德的屍體被帶回英國埋了,是伯金、厄秀拉和傑拉德的一個弟弟送他回去的。克裡奇家的兄弟姐妹堅持要把他葬在英國。而伯金則想讓他留在阿爾卑斯雪山上。但是克裡奇家不同意,態度很堅決。 戈珍去了德累斯頓。也沒寫封詳細點的信來。厄秀拉和伯金在磨坊的住處住了一二個星期,心境都很平靜。 「你需要傑拉德嗎?」一天晚上她問他。 「需要。」他說。 「有我,你還不夠嗎?」她問。 「不夠,」他說,「作為女人,你對我來說足夠了。你對我來說就是所有的女人。可我需要一個男性朋友,如同你我是永恆的朋友一樣,他也是我永恆的朋友。」 「我為什麼讓你不滿足呢?」她問,「你對我來說足夠了。 除了你我誰也不再想了。為什麼你就跟我不一樣呢?」 「有了你,我可以不需要別人過一輩子,不需要別的親密關係。可要讓我的生活更完整,真正幸福,我還需要同另一個男子結成永恆的同盟,這是另一種愛。」他說。 「我不相信,」她說,「這是固執,是一種理念,是變態。」 「那——」 「你不可能有兩種愛。為什麼要這樣!」 「似乎我不能,」他說,「可我想這樣。」 「你無法這樣,因為這是假的,不可能的。」她說。 「可我不信。」他回答說。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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