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我是你的一切,難道這還不能讓你高興起來嗎?」她思忖著問。他摟緊她,吻她,用微弱的聲音說:

  「不,我感到象個乞丐,窮透了。」

  她不語,看看星星,然後又吻他。

  「別當乞丐呀,」她渴求道,「你愛上了我,這沒什麼丟人的。」

  「可感到貧窮則是丟人的事,對嗎?」他說。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她問。他不答,只是站在從山頂上刮下來的凜冽寒風中用雙臂默默地摟著她。

  「沒有你,我就無法忍受這個寒冷、永恆的地方,」他說,「我無法忍受它,它會毀滅我的生命。」

  聽到這話,她又突如其來地吻了他。

  「你恨這兒嗎?」她迷惑不解地問。

  「如果我無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這兒,我就會恨這兒。

  我無法忍受這種現實。」他回答。

  「不過這兒的人還不錯。」她說。

  「我指的是這寂靜,這寒冷,這冰凍的永恆。」他說。

  她猜測了一會兒。然後她的思緒與他的想法合拍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進他懷中。

  「是啊,不過我們在一起這麼溫暖,這不是很好嗎?」她說。

  說完他們開始往回走。他們看到旅館那金黃色的燈光在寂靜的雪夜中閃爍,象一簇簇黃色的小漿果。讓人覺得那是黑暗的雪地上燃燒著的一團團火花。旅館後面是一片巨大的山影,象魔鬼擋住了群星。

  他們快到旅館時,看到有個人手執燈籠走出黑暗的房子,那金黃色的燈光為他那雙蹚雪的黑腳鑲上一圈光環。這人的身影在雪地上顯得很渺小。他拉開外屋的門,裡面湧出一股熱烘烘的牛肉味道,直刺入寒冷的雪夜中。他們剛可以瞥見裡面的牛欄裡有兩頭牛,門就關上了,一絲光線也透不出來。這副情景令厄秀拉想起家,想起瑪斯莊,想起童年的生活,還想起到布魯塞爾去旅行,甚至奇怪地想起了安東·斯克裡賓斯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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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虹》中厄秀拉的情人。

  啊,上帝,那已經沒入深淵的過去怎麼讓人承受得了?她能承受過去的一切嗎?!她環視這寂靜的雪原,空中寒星閃爍。而在一幕幻燈上則映出另一個世界來,虛幻的光芒照耀著瑪斯莊,考塞西和伊開斯頓,還有一個影子般的厄秀拉,這全是一出虛幻的皮影戲,象幻燈一樣虛假,被一個框子圈著。她希望這些幻燈片全都粉碎,永遠消逝。她不要過去。她只想從天上下到這兒來,和伯金在一起,而不想艱難地從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記憶給她開了一個肮髒的玩笑。為什麼人要記憶,這是怎樣的神旨啊!為什麼不清清爽爽地洗個澡,把過去生活的記憶和污點全洗掉,從而人可以獲得新生?她這是和伯金在一起,她剛剛步入生活,就在這兒,在這背負星空的雪原上。她同父母和祖先有什麼關係?她知道她是一個新人,不為任何人所生養,她沒有父親,沒有母親,與過去毫無關係。她就是她自己,純潔無瑕,她只屬￿她和伯金組成的整體。他們倆共同彈奏著強壯的音符,震響了整個宇宙和現實的心臟——他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甚至戈珍在厄秀拉的新世界中也是個與她無關的個體。那個影子般的世界,那個過去的世界,哦,讓它滾開吧。她展開新的翅膀起飛了。

  戈珍和傑拉德沒有來。他們到門前的峽谷中去了,而不象厄秀拉和伯金上到右邊的小山上。戈珍受著一種奇特欲望的驅使,只想不斷地向前走,直走到雪穀的盡頭。然後她想攀登那白色的絕壁,翻過這絕壁,爬上那聳立在世界中心的花瓣一樣的峰巔,那冰雪覆蓋著的神秘的峰巔。她感到,在這奇特可怕的雪崖後面,在神秘的世界中心,在最高的群峰之間,在峰巒疊嶂的懷抱中,有她盡善盡美的福地。只要她能獨身到那兒去,進入永恆的雪山、永恆的雪崖,她就會與一切溶為一體,她就會化作永恆的寂靜,成為萬物之沉睡、永恆、冰凍的中心。

  他們回到旅館,又來到娛樂廳裡。她好奇地想看看裡面的人在幹什麼。裡面的男人們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讓她活躍起來。對她來說這是一種新生活的體驗,他們對她很崇拜,一個個充滿了活力。

  屋裡的人們正在狂舞。他們跳的是悌羅爾省的休普拉騰舞。這是一種拍手舞,跳到高潮時要把舞伴拋到空中。這幾個德國人中多數來自慕尼黑,都是舞迷。傑拉德也跳得不錯。牆角中有三把齊特拉琴一直響著,屋裡人們舞成一團。教授把厄秀拉拉進跳舞的人群中,又是跺腳又是拍手,高潮中又以極大的熱情和力量把她拋向高空。高潮到來時,甚至伯金也象個男子漢一樣把教授的一位漂亮健壯的女兒拋了起來,那女孩高興極了。大家都在跳,跳得一片歡騰。

  戈珍在一旁興高采烈地觀戰。男人們的鞋後跟敲得堅實的木地板嘭嘭作響,拍手聲和齊特拉琴聲在空中震盪著,吊燈四周飛舞著金色的塵土。

  人們突然停止了跳舞,洛克和大學生們跑出去買飲料。隨之屋裡響起人們的嘈嘈話語和杯蓋碰撞的聲音,大家大叫「乾杯——乾杯!」洛克到處轉遊起來,一會兒向女人們敬酒,一會兒又和男人們逗趣兒,弄得招待們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他非常想同戈珍一起跳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想跟她搭個茬兒。戈珍憑本能對此有所察覺,一直在等他採取主動。但由於她總繃著臉,所以他無法接近她,反倒讓戈珍以為他不喜歡她。

  「夫人,跳舞嗎?」洛克的那位身材細高、皮膚白皙的夥伴問。戈珍覺得他太柔弱、過於謙卑了,可她又想跳。這位名叫雷特納的白淨青年很帥,但顯得很不安,很可憐,這正表明他心中有點害怕。於是她同意跟這小夥子結伴跳。

  齊特拉琴又響了,人們又開始起舞。傑拉德笑著和教授的一個女兒率先起舞。厄秀拉和一位大學生跳,伯金和教授的另一位女兒跳,教授同克萊默夫人跳,其餘的男人結成一幫跳,儘管沒有女伴,照樣跳得熱情奔放。

  因為戈珍是在同身材勻稱、舞姿優雅的小夥子跳舞,洛克更加生氣,妒火中燒,看都不看她。戈珍對此很生氣,她為了掩飾自己,又請教授一起跳。這位教授象一頭成熟、正在發情的公牛,渾身都是野勁兒。說實話,她真沒辦法忍受他,可她又樂意讓他帶著飛速跳,願意讓他用力把自己拋向空中。教授也極高興這樣,他藍色的眼睛奇怪地看著她,眼中充滿了欲火。她恨他這種發情但又帶點父愛的動物目光,可她喜歡他那一身力氣。

  屋裡一片歡騰,充滿了強烈的獸欲。洛克無法接近戈珍。他想跟她說話,可又象隔著一道刺籬,因此他對那個年輕的夥伴恨之入骨。雷特納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刻地嘲弄他,把雷特納損得滿臉通紅,不敢反抗。

  傑拉德跳得很順了,又和教授的小女兒跳上了。那小姑娘激動死了,她覺得傑拉德太英俊、太了不起了。他征服了她,她就象個歡蹦亂跳的小鳥,在他手中撲楞著翅膀。當他要把她拋向空中時,她開始抽搐著要擺脫他,這副樣子把傑拉德逗笑了。最終,她簡直愛他愛得發狂,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伯金在同厄秀拉跳,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特的小火花,他似乎變得惡毒、若隱若現、愛嘲弄人、挑動色情、毫無禮貌。厄秀拉怕他但又迷著他。她夢幻般地看著他,她可以看出他嘲弄的目光放縱地盯著她,他象個動物那樣毫無感情、微妙地向她移過來。他那雙陌生的手迅速而狡猾地觸到她乳房下的要害部位,然後憑著一股情欲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沒有用力,而是用某種魔法。她幾乎要嚇昏過去了,她一時間感到很厭惡,這太可怕了。她要破他的魔法。可還未等她下定決心,她又屈服了,她嚇壞了。他一直明白他的所做所為,這一點她可以從他那微笑、炯炯的目光中看得出來。這是他的事,她只能隨他去。

  當他們獨處在黑暗中時,她就會感到他身上有一股陌生、猥褻的力量向她襲來。她感到不安、厭惡。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怎麼了?」她害怕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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