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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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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大陸 出發前幾個星期裡,厄秀拉心頭一直綴著一個懸念。她不是她自己了——什麼也不是。她是一種即將獲得生命的東西,很快,很快就會這樣。這一切即將來臨。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這是一次難堪的令人沮喪的會面,不像是重逢倒像是分別。他們都顯得含含糊糊,遊移不定,在將他們分離的命運面前束手無策。 直到上了從多佛①開往奧斯坦德②的船她才真正清醒過來。她稀裡糊塗地隨伯金來到倫敦,倫敦在她頭腦中變得一片朦朧,後來坐火車到了多佛,這一切就象一場夢。 -------- ①英國城市。 ②比利時城市。 現在,她在黑漆漆、風聲呼嘯的夜色中站在船尾上,海水在腳下翻滾,凝視著英國岸上忽閃忽閃淒冷的燈光,看著這些遍佈的小小光點漸漸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從麻醉狀態中清醒過來。 「到前面去好嗎?」伯金問。他想到船頭去。於是他們離開了船尾,不再凝望那遠方的英國大地閃爍著的星火,而是把頭轉向前方深淵般的夜空。 船頭輕輕地劃破海面,他們雙雙來到前甲板上。在夜色中伯金發現了一處有遮掩的地方,那兒放著一大卷繩子。這兒離船頭的頂部很近。他們相擁著坐下,用一條毯子把自己包起來,他們相互偎近著、偎近著,直至他們似乎溶入對方體內,變成一體。天太冷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船上的一個水手沿著船舷走了過來,他的身影如夜一樣黑,無法看清他。好一會兒他們才看清他蒼白的臉。他也感到這裡有人,停住了腳步,猶猶豫豫地彎腰向前探過來。當他的臉湊過來時,他也看清了他們的臉。於是他象個幽靈一樣退了回去。他們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們似乎沒入了無盡的黑暗中。沒有天空,沒有大地,只有牢不可破的黑暗。他們就象一顆生命種子穿過無底的黑暗空間昏昏然睡著掉下去。 他們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識到這條滑向黑暗的軌跡。船頭繼續穿破海面,發出微弱的聲音,沖向黑暗,它無知、無視,只是向前沖著。 厄秀拉覺得前方看不見的世界戰勝了一切。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閃爍著未知的天堂的燦爛光芒。她的心溶滿了這美妙的光芒,象黑暗中金色的蜜,溫暖甘甜。這光芒並不是照耀著這個世界,它只照耀著未知的天堂。她要到那兒去,那是個美好的去處,這生活的快樂是未知的,但她肯定會得到。狂喜中她突然沖他揚起臉,他吻了她的臉。她的臉那麼冰冷,那麼清新,那麼光潔,吻她的臉就象吻浪頭上的花朵。 可是他無法象她一樣以一種超前意識感知到快樂的狂喜。對他來說這是一種了不起的過程。他正落入無盡的黑暗中,就象一塊隕石從世界的空隙中墜落下去。世界裂成了兩半,他象一顆無光的星從難以言狀的空隙中掉下去。遙遠的東西並不屬他。他完全被這條軌道所戰勝。 恍惚中他躺著摟緊了厄秀拉。他的臉貼著她柔弱、嬌好的頭髮,他可以嗅出她頭髮的清香夾雜著海水與夜空的馨香。他的心平靜了,隨著沒入未知,他安定了。這還是第一次,一種完全、絕對的平靜進入他的心靈,超度了生命。 甲板上一陣騷動,把他們嚇了一跳,忙站了起來。黑夜裡他們兩人擠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閃爍的仍是天堂樣的光芒,而他心裡則是難以言表的黑暗沉寂。這就是一切的一切。 他們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中閃著微弱的燈光。他們又回到了世界上。這既不是她心中的歡樂,也不是他心中的寂靜。這是真實世界的表面。但又不是舊的世界。因為他們心中的歡樂和寂靜是永恆不朽的。 船這樣在黑夜中靠岸真象從冥河的船上下到荒蕪的地獄中一樣。這黑暗的地方燈火正闌珊,腳下鋪著木板,到處都是一副淒慘景象。厄秀拉發現了黑夜中蒼白神秘的幾個大字「奧斯坦德」。每個人都象昆蟲一樣盲目向外沖著,在黑夜中闖著。搬運夫們用蹩腳的英語呼喊著,拖著沉重的包裹向港外搬,蒼白的罩衣看上去象鬼影。厄秀拉和幾百名鬼一樣的人站在欄杆裡,夜幕中到處是行李包和鬼影樣的人,而欄杆的另一邊則是頭戴尖頂帽、蓄著鬍子臉色蒼白的官員,他翻弄著行李中的內衣,然後用粉筆胡亂劃上記號。 這些事辦完後,伯金拿過手提包,他們就離開了,搬運夫跟在他們身後。他們穿過一條大門道,來到了夜幕下的曠野中。啊,這裡有一座火車站台!黑夜中人們還在氣呼呼地喊叫著,幽靈們仍在火車之間奔跑。 「科隆——柏林」,厄秀拉看清了高高的火車牌子上的字。 「我們到了,」伯金說。她又看到身邊的火車牌:「阿爾薩斯——羅斯林金——盧森堡,麥茲——巴塞爾。」 「就是那輛車,到巴塞爾!」 搬運夫忙跟了上來。 「到巴塞爾去的車,二等車廂?就這輛!」說完他爬上高高的火車,他們跟他上去。不少包廂已讓人占了,不過還有一些空著,裡面光線很暗,放好行李,他們付了搬運夫小費。 「還有多長時間開車?」伯金看看表問搬運夫。 「還有半個鐘頭。」穿藍工裝的搬運夫說完就走了,他人長得醜,可態度蠻橫。 「來,」伯金說,「天冷,咱們吃點東西吧。」 車站站台上有一輛供應咖啡的小推車。他們喝著稀溜溜的熱咖啡,吃夾火腿的麵包。厄秀拉咬了一大口,上下顎差點脫了臼。他們在高大的火車旁散步,覺得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蕪,就象在地獄中,灰色,灰色,肮髒的灰色,荒蕪,淒涼,到處都是這種陰鬱的景象。 火車載著他們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辨認出這是在平原上,這是歐洲大陸那潮濕、平緩、陰鬱的黑暗平原。他們感到十分驚訝——這麼快就到布魯支①了!接下來又是黑夜籠罩下的平原,偶爾閃過沉睡的農田、枯瘦的白楊和荒棄的公路。她握著伯金的手驚訝地坐著。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象個幽靈,時而看看窗外,時而閉上雙眼。然後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睜開了。 窗外閃過幾許燈光——根特②站!站台上有幾個幽靈在晃動,然後是鈴聲,然後車又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看到有個人提著燈穿過鐵路邊的農田向黑漆漆的農舍走去。她想起了瑪斯莊,想起考塞西③舊日熟悉的田園生活。天啊,她離童年有多麼遙遠了,她還要走多遠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這麼無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記憶與現實的生活隔得太遠了。那時她還是個孩子,生活在考塞西和瑪斯莊,那是多麼親切的記憶啊。她還記得女僕蒂麗在那間古老的起居室中給她吃抹了黃油和紅糖的麵包,起居室中外祖父的鐘上繪著一隻裝有兩朵粉紅玫瑰的籃子。可現在,她正同伯金這個陌生人一起向著未知的世界旅行。童年與現實,這距離太遙遠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個在考塞西教堂院子裡玩耍的孩子只是歷史上的一隻小動物而不是她自己。 -------- ①法國和比利時邊境上的一城市。 ②比利時城市。 ③瑪斯是布朗溫一家世代居住的農莊。考塞西是瑪斯附近的鎮子。這些都在《戀愛中的女人》的姊妹篇《虹》中早有敘述。 布魯塞爾到了,半小時時間吃早餐。他們下了車。車站上的大鐘時針指向六時。他們在空曠的大飲料廳裡吃了咖啡和抹蜂蜜的麵包圈。這裡太陰鬱,總是這麼淒涼、肮髒,一個荒涼的巨大空間。可她在這兒用熱水洗了手臉,還梳了頭,這還算有福分。 很快他們又上了火車繼續趕路。天開始破曉,發白了。車廂裡開始有人沒完沒了地聊天,這是些高大、衣著華貴、留著棕鬍子的比利時商人,他們那一口難聽的法語讓厄秀拉倒胃口。 似乎火車是漸漸鑽出黑暗的:先是進入微熹中,然後一點點進入白天。真是累死人!樹木漸漸顯形了,然後是一間白房子,清楚得莫名其妙。這是怎麼回事?隨後她看到了一座村莊——不斷有房屋閃過。 她仍舊在舊世界中穿行,這冬天沉悶而陰鬱。外面是耕地和草場,光禿禿的樹林、灌木叢和赤裸裸的房屋。沒有新東西,新世界。 她看著伯金的臉。這張臉蒼白、鎮靜,給人以永恆的感覺。她的手在毯子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了反應,他的目光轉向了她。真黑,他的目光象夜一樣黑,象另一個不可及的世界!啊,如果他是世界,如果世界就是他,那該多好! 如果他能夠喚醒一個世界,那將是他們倆的世界了! 比利時人下車了,火車繼續前行。盧森堡,阿爾薩斯-洛林,麥茲。可她什麼也沒看到,她什麼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沒看外面。 他們終於到了巴塞爾,住進了旅館。她仍然感到恍恍惚惚的,沒恢復過來。他們早晨下的車。她站在橋上,看到了街道和河水。可這些沒一點意義。她記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裡掛滿了圖畫,另一家賣桔紅色的絲絨和貂皮。可這有什麼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 直到又上了火車她才安定下來,松了口氣。只要是在向前行進她就感到滿意。他們過了蘇黎世,然後火車又在積雪很厚的山下行駛。終於快到了。這就是那另一個世界了吧。 因斯布魯克覆蓋在大雪中,籠罩在夜幕下。他們乘雪橇滑行。火車裡太熱,太讓人窒息。這兒的旅館廊簷下閃著金色的燈光,真象自己的家一樣。 進到廳裡時他們高興地笑了。這兒似乎人很多,生意興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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