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八二


  下山時聽到寺院裡的鐘正奏響六時的曲子:

  「今夜,光榮屬￿你,我的上帝

  這月光保佑你——」

  在厄秀拉聽來,這樂曲正從黑暗的夜空中一點點落下,落在小城的暮色中。這樂曲就象多少世紀前陰鬱的聲音,太遙遠了。她站在這古老的酒店院子裡,呼吸著稻草、馬廄和汽油味兒。抬起頭,她可以看到天上剛剛嶄露出的新星。這一切都是怎樣的啊?這不是實際的世界,這是童年的夢境——一段寶貴的回憶。世界變得一點都不真實。她自己成了一個陌生、虛幻的人。

  他們一起坐在小客廳裡的壁爐旁。

  「是嗎?」她笑道。

  「什麼?」

  「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嗎?」

  「最好的是真的。」他沖她做個鬼臉道。

  「是嗎?」她笑著,但仍沒有把握。

  她看著他,他仍然那麼遠。她的心靈中又睜開了一雙新的眼睛。她發現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奇怪動物。她似乎被迷住了,一切似乎都變形了。她又想起《創世紀》這本魔書中講的事:上帝的兒子看到人的女兒很美。①而伯金就是這些奇特的人之一,他從遠處俯視她,發現她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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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創世紀》

  他站在爐前地毯上,看到她仰起的臉就象一朵鮮豔奪目的花兒,沾著清晨第一顆露珠,閃著金黃金黃的光芒。他微笑著,似乎世間沒有任何語言,只有對方心中默默幸福開放的花朵。他們微笑著,只要對方存在他們就高興,那是純粹的存在,不用你去想,甚至不用你去感知。但他的眼睛卻透著嘲弄的神情。

  她象著了魔一樣迷上了他。她跪在爐前地毯上,摟住他的腰,臉埋進他的兩腿中。多麼美妙!多麼美妙!她感到無限美妙!

  「我們相愛著。」她興奮地說。

  「不僅是愛,」他說著俯視她,臉上閃爍著光芒。

  她敏感的指尖無意識中摩挲著他的大腿,順著一股神秘的生命流摩挲著。她發現了什麼東西,發現了某種超越生命本身的東西。那種神秘的生命運動,在腹下的腿上。那是他生命奇特的真實,那是生命本身,沿著腿部直瀉下來。是在這兒,她發現他是始初上帝的兒子,不是人,是別個什麼。

  這就夠了。她有過情人,她知道激情是怎麼一回事。可現在這東西既不是愛也不是激情。這是人的女兒回到上帝的兒子的懷抱,這陌生的非人的上帝始初的兒子。

  她的臉釋放出金色的光芒,她抬頭看著他,他站在她面前,她的雙手摟住他的雙腿。他俯視著她,那閃亮的眉毛就象王冠一樣。她就象開放在他膝下的一朵美麗的花朵,一朵超越女性、放射著異彩的天堂之花。但他心中有什麼東西禁錮著他,讓他無法去喜愛這朵伏在他膝下閃著異彩的花朵。

  但對她來說她的目的都達到了。她已經發現了上帝始初的兒子,他也發現了人類最初的漂亮女兒。

  她的手摩挲著他的腰臀和大腿,撫摸著他的背,只感到一股活生生的烈火從他身上冥冥地流出從她身上通過。這是她從他身上吸出的一股黑暗的激情電流。她在她和他之間築起了一條新電路,新的激情電能發自最黑暗的肉體電極,形成完美的電路。這裡一股黑色的流,從他身上流向她,把他們兩人淹沒在甯馨與美滿的海洋中。

  「我的愛,」她叫著,向他仰起臉,狂喜中睜大了眼睛、張牙了嘴巴。

  「我的愛,」他回答著俯下身一個勁兒吻她。

  她抱住他的腰臀,抱個滿懷,他彎下腰時她似乎觸到了他身上那黑暗的神秘物。她幾乎要在他身下昏過去,他俯下身,也似乎要昏過去。對他們雙方來說這都是完美的死亡,同時又是對生命難以忍受的接近,是最直接的美妙的滿足,它驚人地流溢自最深的生命源泉——人體內最黑暗、最深處和最奇妙的生命力,它發自腰臀的基底。

  沉默過後,陌生的黑暗河流從她身上淌過,她的意識隨之而去,從後背一直降到雙膝又流過她的腳,這奇特的洪流橫掃了一切,讓她成為一個新人,她自由了,她全然是她自己了。於是她靜靜地站起身,快活地沖他笑著。他站在她面前,臉上微微發光,那麼真實,令她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那奇特的身軀佇立著,他的軀體內蘊育著奇妙的泉,就象始初上帝的兒子的軀體。他體內奇特的泉比任何她想像的或知曉的泉都更神秘、更強大、更令人滿足,啊,令人肉體上感到神秘的滿足。她曾以為沒有比生殖器源泉更深的源泉了。可現在,看吧,從這男人岩石般的軀體中,從他奇妙的腹部和腿部更深遠的神秘處奔湧出難以名狀的黑暗和財富之流。

  他們那麼高興,全然沉醉了。他們笑著去用餐。晚飯有鹿肉和餡餅,一大片火腿,水芹,紅甜菜根,歐楂和蘋果餡餅,還有茶。

  「這麼多好東西呀!」她歡快地叫道,「看上去是多麼高雅!

  我來倒茶吧?——」

  平時,她做起這類檯面兒上的事來總是很緊張、猶猶豫豫。可今天她什麼都忘了,從容不迫,全然忘記了什麼叫害怕。茶水從細細的壺嘴兒中流出來的樣子很好看。她給他遞茶杯時眼睛裡透著微笑。她終於學會了安然、熟練地做這一切。

  「一切都是我們的。」她對他說。

  「一切。」他說。

  她得勝似地笑了。

  「我太高興了!」她叫道,表現出難以言表的釋然。

  「我也是,」他說,「不過我想咱們還是最好擺脫咱們的任務,越快越好。」

  「什麼任務?」她揣度著問。

  「咱們必須儘快扔下咱們的工作。」

  她表示理解。

  「當然,」她說。

  「我們必須走,」他說,「沒別的,快走。」

  她從桌子另一面懷疑地看著他。

  「可去哪兒呢?」她問。

  「不知道,」他說,「咱們就轉遊一會兒吧。」

  她又疑慮地看著他。

  「去磨房吧,我在那兒可高興了。」她說。

  「那裡離舊的東西太近了點,」他說,「還是隨便轉轉吧。」

  他的聲音竟是如此溫柔、如此輕快,象興奮劑一般從她的血管中穿過。她夢想著有一個峽谷、荒蠻的園子,那裡一片靜謐。她渴望著燦爛輝煌的場景——這是貴族式的奢望。無目的地漫遊讓她覺得太不安定,令她不滿。

  「你打算轉遊到哪兒去呢?」她問。

  「不知道。我感到似乎是我們剛見面就要到遠方去。」

  「可能到哪兒去呢?」她焦慮地問,「歸根結底,只有這個世界,哪裡都不算遠。」

  「但是,」他說,「我願意同你一起走——去不知道的地方。最好漫遊到不知道的地方去。就去那裡。一個人需要離開已知的世界,到我們自己的未知地方去。」

  她仍在沉思。

  「你看,我的愛,」她說,「我們只要是人,恐怕就得對現存世界認可,因為沒有另一個世界。」

  「不,有的,」他說,「有那樣的地方,在那裡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在那裡人不必穿更多的衣服——一件甚至都不需要——在那兒你可以遇見不少飽經滄桑的人,把什麼都視作理所當然——在那兒你就是你自己,沒那麼多麻煩事。有那麼個地方——有那麼一兩個人——」

  「可是,哪兒呢——」她歎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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