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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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感到遺憾嗎?」她笑著喃言道。 「是的,」他說,「我希望我們永遠象剛才那樣在一起。」 「永遠!是嗎?」在他吻她時她喃言道。然後她竭力吟求著:「吻我!吻我吧!」說著她貼緊了他。他給了她許多個吻。但他仍沒忘記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意志。他現在只需求溫柔的交流,不要別的,沒有激情。因此她很快就抽出自己的身體,戴上帽子朝家裡走去。 第二天,他只感到一陣陣的渴求欲。他想或許昨天他做得不對。或許他帶著對她的需求去接近她是不對的。難道那僅僅是一個想法或者說只能把它解釋為一種意味深遠的啟盼?如果是後者,那他如何解釋他常言的肉欲滿足?這兩者並不怎麼一致。 突然他發現自己面對著這樣簡單的現狀,太簡單了,一方面,他知道他並不需要進一步的肉體滿足——某種普通生活能夠提供的更深刻、更黑暗未知的東西。他記起了他常在海裡戴家見到的西非雕塑。那雕塑有兩英尺高,是用黑木雕成的,閃著柔和的光,細高而優雅。這是一個女人,頭髮做得很高,象一座圓丘。這雕像給他留下了生動的印象,成了他心靈中的好友。她的身材長而優雅,她的臉很小,上衣的領口鑲著一圈圈的圓邊,像是鐵圈疊成的圓柱堆在脖子下面。他記得她:她的優雅顯示出她有驚人的教養,她的臉很小,象甲殼蟲,細長的腰肢下是隆起的臀部,顯得異常沉重,腿很短,很醜陋。她懂得他不懂得的東西。她有幾千年純粹肉欲、純粹非精神的經驗。她的那個種族一定神秘地逝去幾千年了:這就是說,自從感官和心靈之間的關係破裂,留下的只是一種神秘的肉體經驗。幾千年前,對他來說急迫的事情一定在這些非洲人之間發生了:善、神聖、創世和創造幸福的欲望一定泯滅了,留下的只是對知識的追求欲——通過感官追求的盲目、發展的知識,這知識停留在感官階段,存在於崩潰與死亡中,這是諸如甲殼蟲才有的知識,它們生活在腐朽與冷酷的死亡中。這就是為什麼她的臉象甲殼蟲:這就是為什麼埃及人崇拜金甲蟲——因為這符合死亡與腐朽的原則。 在死亡之後,當靈魂在極度痛苦中象樹葉飄落那樣衝破有機的控制以後,還有漫長的路可走。我們與生活、與希望之間沒什麼關係,我們陷入了非洲人那漫長的純粹的肉欲感知中,那是存在於死亡神秘中的知識。 現在他意識到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創造精神逝去後至今已有幾千年了。他意識到,有許多秘密將會被揭開,肉欲、無意識和恐怖的神秘比生殖器的偶像更難以揭示。在倒退的文化中,這些西非人何以能夠超越對生殖器的感知?超越得極遠,極遠。伯金又想起了那個女性雕塑:長長的軀體,奇特、出人意料沉重的臀部,修長、被衣服花邊擁著的脖子和象甲殼蟲一樣的小臉兒。這遠遠超越了任何有關生殖器的知識,微妙的肉欲遠非這些知識所能瞭解。 這種可怕的非洲式的認識方式尚未得到實現。白人將以另外的方式去認識。白色人種的身後是北極,是廣漠的冰雪世界,他們將實現冰冷的毀滅和虛無的神話。而西部非洲人受著撒哈拉燃燒著的死亡概念制約,在太陽的毀滅和陽光腐爛的神話中獲得了滿足。 這就是那全部的遺風嗎?難道只有與幸福的,創造性的生命斷絕關係嗎?難道創造的生命結束了嗎?難道留給我們的只有非洲人那奇特、可怕的死亡知識?可我們是北方碧眼金髮的白人。 伯金又想到了傑拉德。他就是來自北方的奇特的白色魔鬼,他在寒冷的神話中獲得了完善。他是否命中註定在奇冷的感知中死去呢?他是不是死亡世界的信使? 想到此,伯金害怕了。一想到這裡他又感到厭倦。突然他緊張的注意力鬆馳了,他再也無法沉湎於這些神話了。有另一條道路即自由的路在他面前鋪展。有一扇進入純粹個體存在的理想之門,在那裡個人的靈魂比愛、比結合的欲望更重要,比任何情感都強烈,這是一種自由而驕傲的獨立狀態,它接受與別人永久相聯的義務,受愛情的束縛,但即便在這種時刻,也決不放棄自己驕傲的個性。 還有另一條路。他必須走這條路。他想到了厄秀拉,她是那麼敏感、那麼忠誠,她的皮膚太好了,似乎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皮膚。她可實在太文雅、太敏感了。他怎麼能忘記它呢?他必須馬上就去找她,求她嫁給他。他們必須馬上結婚,從而宣誓進入一種確切的感情交流。他必須馬上去找她,刻不容緩。 他飛快地朝貝多弗走去,神情恍恍惚惚。他發現山坡上的城市並沒有向四周蔓延,而似乎被礦工住宅區邊上的街道圍了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方塊,這令他想起耶路撒冷。整個世界都是那麼奇妙縹緲。 羅瑟蘭打開門,她象小姑娘一樣驚詫了一下,說: 「哦,我去告訴父親。」 說完她進屋去了。伯金站在廳中看著前不久戈珍臨摹的畢加索的繪畫。他對畫中透出的土地魔力深表欽佩。這時,威爾·布朗溫出現了,他邊往樓下走邊放下綰起的衣袖。 「哦,」布朗溫說,「我去穿件外衣。」說完他的身影也消失了。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打開客廳的門說: 「請原諒,我剛才在棚子裡幹活兒來著。請進吧。」 伯金進屋後落了座。他看看布朗溫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的臉,看著他細細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又看看拉拉渣渣的鬍子下寬闊肉感的嘴唇。真奇怪,這竟是個人!布朗溫對自己的看法與他的現實形成了對比。伯金只會發現,這位五十歲左右、身材瘦削、神采奕奕的人是激情、欲望、壓抑、傳統和機械觀念奇特、難以解釋、幾乎不成形的集大成者,這一切毫不溶洽地彙集於一身。他仍象他二十歲時那麼沒有主張、那麼不成熟。他怎麼會是厄秀拉的父親呢?連他自己都沒有成熟啊。他並不是一位父親。只有一點肉體傳給了兒女,但他的精神沒有隨之傳給後代。他們的精神並不出自任何先輩,這精神來自未知世界。一個孩子是神話的後代,否則他就是未出生的嬰兒。 「今天天氣不象以往那麼壞,」布朗溫候了片刻說。這兩個男人之間一點聯繫也沒有。 「啊!你相信月亮會影響天氣嗎?」 「哦,不,我不這麼想。我不太懂這個。」 「你知道大夥兒怎麼說嗎?他們說月亮和天氣一起變化,但月亮的變化不會改變天氣。」 「是嗎?」伯金說,「我沒聽說過。」 沉默了片刻,伯金說: 「我給您添麻煩了。我其實是來看厄秀拉的。她在家嗎?」 「沒有。她准是去圖書館了。我去看看她在不在。」 伯金聽到他在飯廳裡打聽。 「沒在家,」他回來說,「不過她不一會兒會回來的。你要跟她談談嗎?」 伯金極沉靜地看著布朗溫說: 「其實,我是來求她嫁給我的。」 老人金黃色的眼睛一亮: 「啊?」他看看伯金,垂下眼皮道:「她知道嗎?」 「不知道。」伯金說。 「不知道?我對這事的發生一點都不知道——」布朗溫很尷尬地笑道。 伯金又看看布朗溫,自己喃言說:「怎麼叫『發生』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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