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五四


  兩個人都為這個不高明的玩笑感到好笑。傑拉德正在想戈珍說的那句話,她說她也可以最後打他一拳。可他沒有對伯金講這事。

  「你對她這樣做很反感嗎?」伯金問。

  「不反感,我才不在乎呢。」他沉默了一會又笑道,「不,我倒要看個究竟,就這些。打那以後她似乎感到點兒負疚。」

  「是嗎?可你們從那晚以後沒再見過面呢?」

  傑拉德的臉陰沉了下來。

  「是的,」他說,「我們曾——你可以想像自從出了事以後我們的境況。」

  「是啊,慢慢平靜下來了吧?」

  「我不知道,這當然是一個打擊。可我不相信母親對此憂心忡忡,我真地不相信她會注意這事兒。可笑的是,她曾是個一心撲在孩子身上的母親,那時什麼都不算數,她心中什麼都沒有,只有孩子。現在可好,她對孩子們一點都不理會,似乎他們都是些僕人。」

  「是嗎?你為此感到很傷腦筋吧?」

  「這是個打擊。可我對此感受並不很深,真的。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同。我們反正都得死去,死跟不死之間並沒有多大區別。我幾乎不怎麼悲哀,這你知道的。這只能讓我感到寒戰,我對此說不太清。」

  「你認為你死不死都無所謂嗎?」伯金問。

  傑拉德用一雙藍色的眼睛看著伯金,那藍藍的眼睛真象閃著藍光的武器。他感到很尷尬,但又覺得無所謂。其實他很怕,非常怕。

  「嗨,」他說,「我才不想死呢,我為什麼要死呢?不過我從不在乎。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並不緊迫,壓根兒吸引不了我,這你知道的。」

  「我對此一點都不怕。」伯金說,「不,似乎真得談不上什麼死不死的,真奇怪,它並非與我無關,它只象一個普通的明天一樣。」

  傑拉德凝視著伯金,兩個人的目光相遇了,雙方都心照不宣。

  傑拉德眯起眼睛漠然、肆無忌憚地看著伯金,然後目光停留在空中的某一點上,目光很銳利,但他什麼也沒看。

  「如果說死亡不是人生的終點,」他聲音顯得很古怪、難解、冷漠,「那是什麼呢?」聽他的話音,他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是什麼?」伯金重複道。接下來的沉默頗具諷刺意味。

  「內在的東西死了以後,還有一段很長的路程要走,然後我們才會消失。」伯金說。

  「是有一段很長的路,」傑拉德說,「可那是什麼樣的路呢?」他似乎要迫使另一個人說出什麼來,他自以為比別人懂得多。

  「就是墮落的下坡路——神秘的宇宙墮落之路。純粹的墮落之路是很長的,路上有許多階段。我們死後還可以活很久,不斷地退化。」

  傑拉德臉上掛著微笑聽伯金說話,那情態表明他比伯金懂得多,似乎他的知識更直接、更是親身體驗的,而伯金的知識不過是經過觀察得出的推論,儘管接近要害,但並沒打中要害。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內心世界。如果伯金能夠觸到他的秘密就隨他去,他傑拉德是不會幫助他的。傑拉德要最終暴個冷門。

  「當然了,」他突然變了一種語調說。「我父親對此感觸最深,這會讓他完蛋的。對他來說世界已崩潰了。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溫妮——他說什麼也要拯救她。他說非送她進學校不可,可她不聽話,這樣他就辦不到了,當然,她太古怪了點兒。我們大家對生都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們毫無辦法,可我們又無法生活得和諧起來。很奇怪,這是一個家族的衰敗。」

  「不應該送她去學校嘛。」伯金說,此時他有了新主意。

  「不應該?為什麼?」

  「她是個奇怪的孩子,她有她的特異之處,比你更特殊些。我認為,特殊的孩子就不應該往學校裡送。往學校送的都是些稍遜色的、普通孩子,我就是這麼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認為如果她離開家跟其他孩子在一起會使她變得更正常些。」

  「可她不會跟那些人打成一片,你看著吧。你從沒有真正與人為伍,對嗎?而她則連裝樣兒都不會,更不會與人為伍。她高傲、孤獨,天生來不合群兒。既然她愛獨往獨來,你幹嗎要讓她合群兒呢?」

  「我並不想讓她怎麼樣。我不過認為上學校對她有好處。」

  「上學對你有過好處嗎?」

  傑拉德聽到這話,眼睛眯了起來,樣子很難看。學校對他來說曾是一大折磨。可他從未提出過疑問:一個人是否應該從頭至尾忍受這種折磨。他似乎相信用馴服和折磨的手段可以達到教育的目的。

  「我曾恨過學校,可現在我可以看得出學校的必要性,」他說,「學校教育讓我同別人處得和諧了點——的確,如果你跟別人處不好你就無法生存。」

  「那,」伯金說,「我可以說,如果你不跟別人徹底脫離關係你就無法生存。如果你想衝破這種關係,你就別想走進那個圈子。溫妮有一種特殊的天性,對這些有特殊天性的人,你應該給其一個特殊的世界。」

  「是啊,可你那個特殊世界在哪兒呢?」

  「創造一個嘛。不是削足適履而是讓世界適應你。事實上,兩個特殊人物就構成一個世界。你和我,我們構成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你並不想要你妹夫們那樣的世界,這正是你的特殊價值所在。你想變得循規蹈矩,變得平平常常嗎?這是撒謊。你其實要自由,要出人頭地,在一個自由的不凡的世界裡出人頭地。」

  傑拉德微妙地看著伯金。可他永遠不會公開承認他的感受。在某一方面他比伯金懂得多,就是為了這一點,他才給予伯金以柔情的愛,似乎伯金年少,幼稚,還象個孩子,聰明得驚人但又天真得無可救藥。

  「可是如果你覺得我是個畸型人你可就太庸俗了。」伯金一針見血地說。

  「畸型人!」傑拉德吃驚地叫道。隨之他的臉色舒朗了,變得清純,就象一朵花蕾綻開一般。「不,我從未把你當成畸型人。」他看著伯金,那目光令伯金難以理解。「我覺得,」傑拉德接著說,「你總讓人捉摸不透,也許你自己就無法相信自己。反正我從來拿不准你的想法。你一轉身就可以改變思想,似乎你沒有頭腦似的。」

  他一雙鋒利的目光直視伯金。伯金很是驚訝。他覺得他有世人都有的頭腦。他目瞪口呆了。傑拉德看出伯金的眼睛是那麼迷人,這年輕、率直的目光讓他著迷得很,他不禁為自己以前不信任伯金感到深深的懊悔。他知道伯金可以沒有他這個朋友,他會忘記他,沒有什麼痛苦地忘記他,傑拉德意識到這一點,但又難以置信:這年輕人何以如此象個動物一樣超然,這般自然?這幾乎有點虛偽,象謊言,是的,常有這回事,伯金談起什麼來都那麼深奧、那麼煞有介事。

  而此時伯金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兒。他突然發現自己面臨著另一個問題——愛和兩個男人之間永恆的聯繫問題。這當然是個必要的問題——他一生中心裡都有這個問題——純粹、完全地愛一個男人。當然他一直是愛傑拉德的,可他又不願承認它。

  他躺在床上思忖著,傑拉德坐在旁邊沉思著。兩個人都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你知道嗎,古時候德國的騎士習慣宣誓結成血誼兄弟的。」他對傑拉德說,眼裡閃動著幸福的光芒,這眼神是原先所沒有的。

  「在胳膊上割一個小口子,傷口與傷口磨擦,相互交流血液?」傑拉德問。

  「是的,還要宣誓相互忠誠,一生中都是一個血統。咱們也該這麼做。不過不用割傷口,這種做法太陳舊了。我們應該宣誓相愛,你和我,明明白白地,徹底地,永遠地,永不違約。」

  他看著傑拉德,目光清澈,透著幸福之光。傑拉德俯視著他,深深受到他的吸引,他甚至不相信、厭惡伯金的吸引力。

  「咱們哪天也宣誓吧,好嗎?」伯金請求道,「咱們宣誓站在同一立場上,相互忠誠——徹底地,完全相互奉獻,永不再索回。

  伯金絞盡腦汁力圖表達自己的思想,可傑拉德並不怎麼聽他的。他臉上掛著一種快意。他很得意,但他掩飾著,他退卻了。

  「咱們哪天宣誓好嗎?」伯金向傑拉德伸出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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