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戀愛中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七


  她看看他說:

  「我記不得了。挺便宜的。」

  他看看她,沉下臉說:

  「我不想要,赫麥妮。」他說。

  「讓我把地毯送給你鋪在這所房子裡吧,」她說著走上前來求援般地把手輕輕地搭在他胳膊上。「你若不要,我會失望的。」

  「你知道我不願意你送我東西。」他無可奈何地重複道。

  「我不想給你什麼東西,」她調侃地說,「可這塊地毯你要不要?」

  「好吧。」他說,他敗了,她勝了。

  他們來到樓上。樓上同樓下一樣也有兩間臥室,其中一間已稍加裝飾,很明顯,伯金就睡在這屋裡。赫麥妮認真地在屋裡巡視一番,眼睛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似乎要從這些沒有生命的東西裡汲取出伯金的身影。她摸摸床,檢查一下床上的鋪蓋。

  「你真感到舒適嗎?」她捏捏枕頭問。

  「很舒服。」他冷漠地回答。

  「暖和嗎?下面沒鋪褥子,你需要有條褥子,你不應該蓋太多的衣服。」

  「我有一條,」他說,「撤下來了。」

  他們丈量著房子,時時停下來思忖。厄秀拉站在窗邊,看到雇工的老婆端著茶點走上水壩到水池邊去了。她對赫麥妮的那番空談大論表示厭惡,她想喝茶了,做什麼都行,就是看不下這大驚小怪的場面。

  最後,大家都來到綠草茵茵的堤岸上進野餐。赫麥妮在為大家倒茶,她現在理都不理厄秀拉。厄秀拉剛才心情不太好,現在恢復過來了,她對傑拉德說:

  「那天我可是恨透你了,克裡奇先生。」

  「為什麼?」傑拉德躲躲閃閃地問。

  「因為你對你的馬太壞了。哦,我真恨透你了!」

  「他幹什麼壞事了?」赫麥妮拖著長聲問。

  「那天在鐵道口上,一連串可怕的列車駛過時,他卻讓他那可愛的阿拉伯馬跟他一起站在鐵道邊上。那可憐的馬很敏感,簡直嚇壞了。你可以想像出那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場景。」

  「你為什麼要這樣,傑拉德?」赫麥妮不動聲色地問。

  「這馬必須學會站立不可,對我來說,一有機車轟響就躲的馬有什麼用?」

  「可你幹嗎要折磨它,沒必要這樣,」厄秀拉說,「為什麼讓它在鐵道口站那麼久?你本來可以騎回到大路上去,避免那場虛驚。你用馬刺把它的肚子都紮出血來了。太可怕了!」

  傑拉德態度生硬地說:

  「我必須使用它,要讓它變得讓人放心,它就得學會適應噪音。」

  「為什麼?」厄秀拉頗為激動地叫道。「它是一個活生生的生物,你為什麼要選擇它去承受這承受那?你要對你的生命負責,它同你一樣也是自己生命的主人。」

  「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傑拉德說,「這馬是為我所用的,並不是因為我買下它了,而是因為它天生如此。對一個人來說,隨心所欲地使用他的馬比跪在馬前求它實現它的天性更合乎情理。」

  厄秀拉剛要開口說話,赫麥妮就抬起頭來思忖著說:

  我確實認為,我真地認為我們必須有勇氣使用低級生命來為我們服務。我確實覺得,如果我們把任何一種活生生的動物當作自己對待的話那就錯了。我確實感到把我們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任何牲靈上都是虛偽的,這說明我們缺少辨別力,缺乏批評能力。」

  「很對,」伯金尖刻地說。「把人的感情移情於動物、賦於動物以人的意識,沒比這更令人厭惡的了。」

  「對,」赫麥妮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必須真正選好一個位置,要麼我們使用動物,要麼動物使用我們。」

  「是這麼回事,」傑拉德說,「一匹馬同人一樣,嚴格講,儘管它沒有頭腦,卻有意志。如果你的意志不去支使它,它就要支使你。對此我毫無辦法,我無法不支使它。」

  「如果我們知道怎樣使用我們的意志,」赫麥妮說,「我們就可以做任何事情。意志可以拯救一切,讓一切都走上正軌,只要恰當,明智地使用我們的意志,我相信這些都能辦得到。」

  「你說恰當地使用意志是什麼意思?」伯金問。

  「一位了不起的大夫教過我,」她對厄秀拉和傑拉德說,「他對我說,要糾正一個人的壞習慣,你就得在不想做什麼的時候強迫自己去做什麼。這樣,你的壞習慣就沒了。」

  「你這怎麼講?」傑拉德問。

  「比方說你愛吃手指頭。當你不想吃手指頭時,你應該強迫自己去吃,然後你就會發現吃手指頭的習慣改了。」

  「是這樣嗎?」傑拉德問。

  「是的。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實踐過,效果很好。我原本是個好奇心很強又很神經質的女孩子,就是因為我學會使用我的意志,僅僅使用我的意志,我才沒出錯兒。」

  厄秀拉一直看著赫麥妮,聽她用一種緩慢、毫無激情但又緊張得出奇的聲調說話,她不由得感到一陣難言的激動。赫麥妮身上有一股奇特、黑暗、抽搐著的力量,既迷人又令人厭惡。

  「這樣使用意志是致命的,」伯金嚴厲地叫道,「令人噁心,這種意志很低下。」

  赫麥妮盯了他好長時間,她目光陰鬱、凝重,面龐柔和、蒼白、瘦削、下巴尖尖的,臉上泛著一層光芒。

  「我敢說它並不低下,」她終於開口說。似乎在她的感覺與經驗、言行與思想之間總有一種奇怪的距離和分歧。她似乎在遠離混亂的情緒與反應的漩渦處找到了自己的思路,她的意志從未失靈過,對此伯金極為反感。她的聲音總是毫無激情,但很緊張,顯得她很有信心。但是她又不時地感到眩暈,打冷戰,這種暈船般的感覺總要戰勝她的理智。儘管如此,她頭腦仍然保持著清醒,意志絲毫不衰。這幾乎讓伯金發瘋。但他從不敢擊潰她的意志,不敢讓她潛意識的漩渦放鬆,不敢看到她發瘋。可他又總要攻擊她。

  「當然了,」伯金對傑拉德說,「馬並沒有完整的意志,它跟人不一樣。一匹馬並不只有一個意志,嚴格說它有兩重意志。一種意志讓它屈從於人的力量,另一種意志讓它要求自由,變得野蠻。這兩種意志有時緊密相聯——當你騎馬跑的時候,它掙脫韁繩,這時你就明白這一點了。」

  「當我騎馬時我感覺到它要掙脫韁繩,」傑拉德說,「可我並沒有因此而知道它有兩個意志。我只知道它害怕了。」

  赫麥妮不聽他的話了。當這些話題出現時,她壓根兒不去聽。

  「為什麼一匹馬願意屈從於人的力量呢?」厄秀拉問,「對我來說這真是不可思議。我不相信它會這樣。」

  「可這是事實。這是最高級的愛的衝動:屈服於更高級的生命。」伯金說。

  「你這種愛的理論是多麼出奇啊。」厄秀拉調笑說。

  「女人就如同馬:兩種意志在她身上起作用。一種意志驅使她徹底地去屈從,另一種意志讓她掙脫羈絆,將騎馬人投入地獄。」

  「我就是一匹脫韁的馬。」厄秀拉大笑著說。

  「要馴服馬是件危險的事,更何況馴服女人呢?」伯金說,「征服的本能會遇到強硬的對手的。」

  「這也是件好事。」厄秀拉說。

  「很好,」傑拉德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說,「很有意思。」

  赫麥妮對此無法忍受了,站起身悠哉悠哉地說:

  「這晚景兒太美了!我覺得美好的東西溶滿了我的感覺,令我不能自己。」

  厄秀拉見她對自己說話,就也站起身來,同她一起走入沉沉的夜色中。伯金在她眼裡變成了一個可惡的自高自大的魔王。她同赫麥妮沿著岸邊走著,一邊採擷著優雅的鬱金香一邊聊著,談論美好、舒心的事兒。

  「你喜歡一件帶黃點點的布衣服嗎?」厄秀拉問赫麥妮。

  「喜歡,」赫麥妮說著停下來觀賞花兒,借此來理清自己的思緒並從中找到慰藉。「那不是很漂亮嗎?我會喜歡的。」

  說話間她沖厄秀拉笑笑,顯得挺真切。

  但傑拉德仍然同伯金在一起,他想要刨根問底,問清楚他所說的馬的雙重意志到底是什麼意思。傑拉德顯得很激動。

  赫麥妮仍舊同厄秀拉在一起,兩個人被一種突發的深情連在一起,變得親密無間。

  「我真不想被迫捲入這種對於生活的批評和分析中去。我其實是真想全面地看待事物,看到它們的美,它們的整體和它們天然的神聖性。你是否感到,你是否感到你無法忍受知識的折磨?」赫麥妮說著在厄秀拉麵前停下,雙拳緊握著。

  「是的,」厄秀拉說,「我實在對說東道西厭惡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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