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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四章 跳水人

  一個星期過去了。星期六這天下起了細細的毛毛雨,時下時停。瀟瀟雨歇之際,戈珍和厄秀拉出來散步,朝威利湖走去。天色空濛,鳥兒在新枝上鳴囀,大地上萬物競相勃發。姐妹兩人在清晨柔和、細膩的雨霧中興致勃勃地疾行。路邊黑刺李綻開了濕漉漉的白花瓣兒,那小小的棕色果粒在一團團煙兒似的白花中若隱若現。灰濛濛的大氣中,紫色的樹枝顯得黯淡,高大的籬笆象活生生的陰影在閃動,忽閃忽閃的,走近了才看得清。早晨,萬象更新。

  姐妹兩人來到威利湖畔,但見湖面一片朦朧,幻影般地向著濕漉漉空濛濛的樹林和草坪伸延開去。道路下方傳來微弱的電機聲,鳥兒對唱著,湖水神秘地汩汩淌了出來。

  兩位姑娘飄然而至。前面,湖的角落裡,離大路不遠處,一棵胡桃樹掩映著一座爬滿鮮苔的停船房,還有一座浮碼頭,碼頭上停泊著一條船,象影子一樣在綠色朽柱下的湖水上蕩漾著。夏天就要到來了,到處都籠罩著陰影。

  突然,從停船房裡閃出一個白色的身影,疾速飛掠過舊浮碼頭。隨著一道白色的孤光在空中劃過,水面上飛濺起一團浪花,接著舒緩的漣漪中鑽出一個游泳者。他置身的是另一個水淋淋、遙遠的世界。他竟鑽入了這純潔透明的天然水域中。

  戈珍站在石牆邊看著。

  「我真羡慕他呀。」她低沉、滿懷渴望地說。

  「謔!」厄秀拉顫抖著說:「好冷!」

  「是啊,可在湖裡游泳是多麼棒啊,真了不起!」姐妹兩人站著,看著泳者游向浩淼的空濛水面,他動作很小地朝遠處遊著,漸漸水霧和朦朧的樹林溶為一體。

  「你不希望這是你自己嗎?」戈珍看著厄秀拉問。

  「我希望這樣,」厄秀拉說,「不過我不敢肯定,這水太涼了。」

  「是啊,」戈珍勉強地說。她仍然入迷地看著那人在湖心裡遊動。他游了一程後就翻過身來仰泳,眼睛卻看著牆下的兩個姑娘。她們可以看到微波中閃現出他紅潤的面龐,可以感到他在看她們。

  「是傑拉德·克裡奇。」厄秀拉說。

  「我知道的,」戈珍說。

  她佇立著,凝視他的臉在水上起伏,盯著他穩健地遊著。他邊游邊看她們,他為自己深深地感到自豪,他處在優越的位置上,自己擁有一個世界。他我行我素,絲毫不受他人的影響。他喜愛自己那強有力的擊水動作,喜愛冰冷的水猛烈撞擊他的四肢將他浮起。他可以看到湖邊上的姑娘們在看他,這真讓他高興。於是他在水中舉起手臂向她們打招呼。

  「他在揮動胳膊呢。」厄秀拉說。

  「是啊。」戈珍回答道。她們仍然看著他。他又一次揮舞著手臂,表示看到了她們,那動作很怪。

  「很象一個尼伯龍根家的人。①」厄秀拉笑道。可戈珍什麼也沒說,仍然默立著俯視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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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見德國英雄史詩《尼伯龍根之歌》。

  傑拉德突然一個翻身,用側泳的姿式快速劃走。他現在孤身一人獨處湖心,擁有這裡的一切。在新的環境中,他毫無疑問是興高采烈的,他喜歡這種孤獨。他幸福地舒展雙腿,舒展全身,沒有任何束縛,也不同任何東西發生聯繫,在這個水的世界中只有他自己。

  戈珍太羡慕他了,就是他擁有那純粹的孤獨與流水的那一刻都讓她那樣渴望,她太渴望得到那一刻了。為此她感到似乎自己站在公路上受著詛咒。

  「天啊,作一個男人是多麼好啊!」她叫道。

  「什麼?」厄秀拉驚叫道。

  「自由,解放,靈活!」戈珍臉色出奇地紅潤,光采照人地叫著。「你是一個男人,想做什麼就可以做。沒有女人那許許多多的障礙。」

  厄秀拉弄不清戈珍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怎麼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大叫。她不明白。

  「那你想做什麼呢?」她問道。

  「什麼也沒有,」戈珍立即叫著駁斥她。「只是假設而已。假設我要在這水中游泳吧,可這不可能,我生活中不可能有這等事,我就不能脫掉衣服跳進水中去。可這是多麼不合理啊,簡直阻礙著我生活嘛!」

  戈珍的臉漲得通紅,她太生氣了,這讓厄秀拉不知所措。

  姐妹兩人繼續在路上走著。她們這時剛好穿過肖特蘭茲下方的林子。她們抬頭看去,但見那一長溜矮矮的房屋在濕漉漉的清晨朦朧而富有魅力,更有棵棵雪松掩映著一扇扇窗口。戈珍似乎認真地琢磨著這幅圖景。

  「你不覺得它迷人嗎,厄秀拉?」戈珍問。

  「太迷人了,」厄秀拉說,「淡泊而迷人。」

  「它是有一定風格的,屬￿某個時期。」

  「哪個時期?」

  「肯定是十八世紀,朵拉茜·華滋華斯①和簡·奧斯汀那個時代,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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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朵拉茜·華滋華斯(1771—1855),女批評家,威廉·華滋華斯的妹妹。

  厄秀拉笑了。

  「難道不是嗎?」戈珍又問。

  「也許是吧,不過我覺得克裡奇家的人跟那個時期不般配。我知道,傑拉德正建一座私人發電廠,為室內供電,他還著手進行最時髦的改進呢。」

  戈珍迅速聳聳肩說:

  「那當然,這是不可避免的嘛。」

  「對呀,」厄秀拉笑道。「他一下子就做了幾代人的事。為這個,人們都恨他。他強抓住別人的脖領子拖著人家走。等到他把可能改進的都改進了,再也沒有什麼需要改進的時候,他就會立即死去。當然,他應該做這些。」

  「當然,他應該做。」戈珍說,「說實在的,我還沒見過象他這麼顯身手的人。不幸的是,他這樣做會走向何方,後果是什麼?」

  「我知道,」厄秀拉說,「就是推行最新的機器唄!」

  「太對了!」戈珍說。

  「你知道他殺死了他的弟弟嗎?」厄秀拉問。

  「殺死他弟弟?」戈珍大叫著皺起了眉頭,似乎她不同意這麼說。

  「你還不知道?是這樣!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呢。他和弟弟一起玩一支槍。他讓弟弟低頭看著裝了子彈的槍筒,他開了槍,把他弟弟的頭打破了,這太可怕了!」

  「多麼可怕!」戈珍叫道,「不過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對,當他們很小的時候。」厄秀拉說,「我覺得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事兒。」

  「他並不知道槍裡上著子彈,對嗎?」

  「對,那是一支在馬廄裡藏了好多年的老槍了。沒人知道它還會響,更沒人知道它裡面還上著子彈。可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嚇死人啊!」

  「活嚇死人!」戈珍叫道,「同樣可怕的是孩提時代出了這樣的事,一生都要負疚,想想都害怕。想想這事兒,兩個男孩子一起玩得好好的,不知為什麼,這場禍從天而降。厄秀拉,這太可怕了!我受不了。要是謀殺還可以理解,因為那是有意的。可這種事發生在一個人身上,這——」

  「或許真是有意的,它藏在潛意識中。」厄秀拉說,「這種漫不經心的殺戮中隱藏著一個原始的殺人欲,你說呢?」

  「殺人欲!」戈珍冷漠、有點生硬地說。「我認為這連殺人都不算。我猜可能是這麼回事:一個孩子說:『你看著槍口,我拉一下板機,看看有什麼情況。』我覺得這純粹是偶然事故。」

  「不,」厄秀拉說。「如果別人低頭看槍口時,我是不會扣動板機的。人的本能使得人不會這樣做,不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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