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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在她一生中充滿了痛苦,但這些痛苦和失去「雨魂」一比,簡直是微不足道。這對她是一場極大的災難。她理解這個美麗的生命在情緒上的任何細微變化。只有她才真正瞭解跑完一段賽程後,它是多麼被人喜歡被人擦拭按摩一會兒;只有她才知道當它賽前緊張時該怎樣讓它平靜下來;她瞭解它的極限,為它的勝利歡呼雀躍。一想到一個對它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要騎它,她就忍受不了。因為她,它將被從它心愛的家中趕走,送回魯德威克。她的悔恨是無法估量的。她聽信那個比她還軟弱的馬克的話,造成了現在這個結局。還有林頓——她就象往陷井裡跳的野兔一樣,落進了他精心佈置好的羅網裡。她趴在「雨魂」的脖子上哭泣,想起布萊德死的那天。所有的范林家的人似乎都被一種奇怪的命運所詛咒,使他們無法實現心中的強烈願望。他們就象撕破神聖盟約,被人們所唾棄的部落中僅剩的老幼病殘者一樣,在這片土地上毫無目的地漫遊。

  凱麗哭累了,「雨魂」的體溫對她的安慰,以及它身上特有的那種味道緩和了她心中的痛苦。凱麗躺在「雨魂」身邊睡著了。

  八月中旬的一天,一輛出租車駛入紐利,莎倫從車裡走了下來,她沿著兩邊種滿樹的街道走著,尋找她的目的地,她在一幢公寓式住宅前停了下來,式樣很老,陽臺是鐵制的。只有門上的銅盤才使她確認這便是克裡尼克——萊佛沃。附近公園裡孩子們的嬉鬧聲與這裡很不協調,她不由自主地觀看他們「跳房子」的遊戲。

  門上嵌著小方格玻璃,一位護士推開門。她很可能以前就是位迎客女傭。

  「請進,夫人,」她說道,把莎倫引到接納台,接著為莎倫填寫表格。房間是很舒適,除了鐘錶的「滴答」聲和鋼筆的在紙上寫字時的「沙沙」聲之外,沒有一點動靜。

  「我們把你安排在二樓,可以欣賞外面的風景,並且有個浴室。我們現在就上去嗎?」

  他們乘上「吱嘎」作響的、鳥籠一樣的電梯,又走過狹長的地毯。房間很寬敞,天花板上的花紋十分精緻。燈光下,醫院裡高高的金廚床顯得很扎眼。她在代理處的一個最親密的朋友,也是位模特,向她推薦了這家醫院。巴黎社會的婦女總來這裡做流產手術。

  「夫人請先打開行李,我一會兒就回來。在壁櫥裡有一件晨衣。您的手術定於今天下午。」

  莎倫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兩眼盯著窗外。下面運動場上嘈雜的聲音透過敞開的窗戶傳進來。微風吹動窗簾,好象使她進入了一種催眠狀態。

  她永遠不知道是什麼使她改變了主意,一種難以說清楚的本能支配著她的行動。她手裡提著行李箱,悄悄打開門,向外看了一眼。樓道裡沒有人。她走了出去,沒有等嘈雜的電梯,步行下樓。一樓大廳裡空蕩蕩的,她走向前門,在身後關上了它。她感到解脫之後的輕鬆,身上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她乘出租車回家,一路上她一直望著窗外的咖啡館,商店和樹木,腦子裡空蕩蕩的。在波拿巴路她下了車,慢慢地爬上樓梯,在身後重重地把門關上並鎖好。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上半扇百葉窗。巴黎的這種天能把人烤成熟麵包,她對自己說道。

  她的行動被一種潛意識的力量所支配。她拿起電話,撥通了代理處。

  「喂,珍尼嗎?我是莎倫。」她的嗓音聽上去很理智,很平靜。「我給你打電話是想拜託你通知沃靈頓公司,我不能履行合同了。我現在還無法解釋,不過是因為私人原因……」

  莎倫掛斷電話,珍尼的強烈質問聲仍舊響在耳際。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起來,她沒接,知道一定是代理處打來的。鈴聲過後,她拿下聽筒,把它壓在枕頭下面。自從她上次與瓊·奎爾見面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桑一直沒給她打電話,看來是永遠不會打了。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摸索著走進臥室,沒脫衣服就躺到床上。她只想睡過去,把這一切都拋開……

  凱麗把早餐盤子放進洗滌槽,背對著她叔叔傑克。傑克一句話也不說地從桌子邊站起身。自從她垮臺以後,傑克和她在一起時總是這樣長時間地沉默不語。有時她儘量找點話跟他說,他也只是愛答不理地用一兩個字對付過去。對此,凱麗早就習慣了。她不無譏諷地提醒自己她的叔叔象麥多牧場其它雇主一樣,非常清楚自己該忠於林頓·本·布恩。關於這一點她從未感到驚愕,從現在起,她只能依靠自己了。

  她在毛巾上擦了擦手,瞥了一眼畫有美國純種馬的日曆,知道傑克和她一樣不耐煩地算著她要走的日子。她聽到他「嘭」地一聲關上前門的聲音,便沖到電話機旁,焦急地撥了莎倫在巴黎的電話號碼。這個電話她已經打了好幾十次了。電話另一端又響起一串極快的法語,現在她明白了,那是「這個電話號碼已不再使用」的意思。她的胃又翻騰起來。她摔下話筒,用雙手捂住了臉。

  自從她因為林頓告訴她關於「雨魂」的那個可怕消息而公然和他爭吵起來之後,她一直拼命想給莎倫打電話,但總是打不通。凱麗暗自猜測莎倫一定沒有跟她打聲招呼就又乘飛機避暑度假去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莎倫多年前許諾用來支付凱麗在布萊瑪大學學費的支票卻仍舊遝無音信。凱麗都快急瘋了。她甚至給莎倫的巴黎模特代理處等地打過電話,但沒有一個人知道莎倫在哪兒。

  凱麗走進臥室,看著五月份《時報》上莎倫和阿米杜在加納電影節上的照片。她憤憤地想像他們倆在地中海上那艘豪華遊艇上曬太陽的情景,一點都不在乎她這個遠方的妹妹。她該怎麼辦呢?向傑克要錢嗎?凱麗心灰意冷地聳聳肩。他一定會嘲笑她並建議她去找一個刷洗馬廄的工作的。

  凱麗再也無法忍受這幽靜壓抑的房間了,她沖下樓梯,走向馬廄。幾個星期以來,她一直象個夢遊神似的機械地幹那些該做的工作,清洗刷子,擦拭馬廄,訓馬,她對花在這些事上的每分每秒都痛恨不已。每個人都在極力躲避她,每件事都令人難以忍受地使她想起「雨魂」,它離她象中國那樣遙遠。

  她跳過白欄杆,躺在濃密的苜蓿裡,昆蟲在耳邊嗡嗡地叫著,溫暖的陽光傾瀉在她身上,泥土發出一種潮濕的清香,這一切並不能使她好受些。她想到另外一個馬廄找一份工作,但又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經歷過賽馬比賽的那種輝煌絢麗的生活之後,再跌回到最底層的生活,這是她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她已經走得太遠了,爬得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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